(1)
瘫坐在冰冷的雪地里,麻松山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气和浓烈的硝烟味、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呛得他连连咳嗽,咳得眼泪鼻涕一齐涌出,在早已冻得青紫的脸上结成新的冰壳。
心脏依旧在空腔子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吓人,仿佛刚从那场生死一线的搏杀中挣脱,还无法相信已经幸存。
他失神地瞪着前方。
那具庞大的、如同小山般的熊尸就倒在十几步外,已然彻底没了动静,只有偶尔一丝神经性的抽搐,证明着它刚才还是一条狂暴无比的生命。
殷红黏稠的鲜血从它胸腹间那可怖的伤口里汩汩涌出,无声地浸润着身下大片的积雪,洇开一片巨大而刺目的猩红,在周围一片洁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狰狞、残酷,又带着一种原始而野蛮的诱惑。
浓烈的血腥气随着寒风一阵阵飘来,冲进鼻腔,刺激着他高度紧张的神经。
成功了……
真的得手了……
这个念头如同迟来的潮水,缓慢地漫过几乎冻僵的脑髓,带来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想就这么一直瘫坐下去,直到被冻成冰雕。
但仅仅是几秒钟的恍惚,一股更加尖锐、更加迫切的危机感便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他的意识!
血腥味!
这么浓重的血腥味!
在这片饥饿的冬日山林里,这就是最危险的信号弹!
就像是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就能炸开锅!
狼!
猞猁!
甚至其他被惊动或者循着气味赶来的熊瞎子!
它们都会被这味道吸引过来!
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变成真正的死亡陷阱!
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绿油油的、饥饿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的恐怖景象。
不能停!
绝对不能停在这里!
“动起来!麻松山!动起来!”他对着自己嘶哑地低吼,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求生的本能再一次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震荡。
他咬紧牙关,用几乎冻僵、还在不停颤抖的手,死死抓住身旁那杆依旧滚烫的老炮铳,将其作为支撑,艰难无比地从雪地里挣扎着爬起来。
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刺骨的寒冷带来的战栗。
他拄着枪,踉跄着走到那巨大的熊尸旁。
离得近了,那庞然大物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更加骇人。
即使已经死去,那庞大的躯体、厚重的皮毛、狰狞的爪牙,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温热的鲜血还在缓缓流淌,散发出白色的热气。
麻松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飞快地扫视着这具对他目前来说可谓是价值连城的猎物。
熊胆!
最值钱的是熊胆!
还有熊掌!熊皮!
必须尽快取走最精华的部分,然后立刻离开!
他扔掉枪,哆哆嗦嗦地从腰间摸出一把旧柴刀——这是他从家里跑出来时,唯一顺手揣上的“工具”。
刀刃并不锋利,甚至有些卷刃。
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跪在温热的血泊旁,开始笨拙而又急切地尝试分割。
首先目标是熊胆。
他回忆着上辈子听来的零星知识,大概知道位置在肝脏附近。
他用柴刀费力地切割开厚实坚韧的皮毛和脂肪层,温热的内脏气息和更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他的手指早已冻得不听使唤,动作僵硬而笨拙,好几次差点割到自己。
柴刀太钝,切割得异常艰难,汗珠混合着雪水从他额头滚落,瞬间冻结。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满手满脸都是腥臭的鲜血和油脂,他终于摸到了一个滑腻的、梨状的囊状物——熊胆!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剥离下来,也顾不上脏,赶紧塞进怀里贴肉藏着。
这可是真正的金子!
接着是熊掌。
他挥起柴刀,对着熊腕关节拼命地砍剁。
骨骼坚硬,柴刀又不给力,进展极其缓慢。
“梆!梆!梆!”的砍剁声在寂静的山林里传出老远,让他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剁下两只前掌,他已经累得几乎虚脱,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
后掌暂时顾不上了。
然后是熊皮。
这东西也值钱,但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工具进行绝对完整的剥皮。
更何况,刚才的铁砂,也早就对熊皮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坏。
他只能尽可能地保证皮子相对完整,然后把它胡乱卷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自己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榨干了。
怀里揣着熊胆,背上背着用绳子捆好的熊掌和那卷熊皮,再次拄起那杆沉重的老炮铳。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具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熊尸,还有大片被染红的雪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立刻被决绝取代。
肯定带不走全部的熊肉了,割下来一小部分,剩下的先用雪藏起来吧!
赶紧的!
不能留恋!
必须立刻走!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咬着牙,拖着几乎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来时的路,朝着林场的方向,艰难地迈动了脚步。
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负重的增加,体力的严重透支,还有精神放松后席卷而来的疲惫和寒冷,几乎要将他彻底击垮。
但他不敢停。
怀里的熊胆散发着微弱的温热,那是希望,是改变命运的第一块基石,支撑着他榨取着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在及膝的深雪中,一步一步,踉跄前行。
身后的血腥之地,迅速被抛在黑暗中,但那浓重的危险气息,却仿佛一直追逐在他的身后。
(2)
每一步,都像是在拖着一座无形的山。
背后的熊掌、熊皮,怀里的熊胆,还有手里那杆老炮铳,这些“战利品”此刻都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只能更深地佝偻下去,像是一个被生活压垮了脊梁的老头。
肺像个破风箱,每一次拉扯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冰冷的空气无情地灌入,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冻结。
喉咙里干的冒火,却又不敢抓一把雪塞进嘴里——上辈子听来的经验,极度疲惫和寒冷时吃雪,只会更快地失温,死得更快。
腿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只是凭着本能和一股不肯消散的意念,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从深厚的雪窝里拔出来,再艰难地迈出去。
脚上的破棉胶鞋早就湿透冻硬,成了两个冰坨子,每一次落地都发出“咔嚓”的轻响。
汗水早就浸透了内衣,此刻被寒风一吹,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寒刺骨,带走体内可怜的热量,让他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剧烈哆嗦,牙齿磕碰的声音密集得像是战场上催命的鼓点。
视线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就只有呼啸的风声。
整个世界仿佛都缩小了,只剩下眼前这一小片被雪地微光照亮的惨白,以及无尽的需要跋涉的雪原。
脑子昏沉沉的,几乎无法思考,只剩下一个念头——往前走,不能停,回家……
家?
哪个家?
那个刚刚把他打出来的家?
那个充满怒吼和无奈的家?
但此刻,那里却是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提供温暖和庇护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