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疯狂捶打着鼓膜,五彩斑斓的射灯胡乱闪烁,晃得人头晕眼花。
浓烈刺鼻的廉价香水味、酒精味、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几乎凝成实质,粘稠地糊在口鼻之间。
“老东西!瞎了你的狗眼?!滚远点!别他妈碍着少爷我透气!”
一张年轻却写满嚣张和轻蔑的脸庞凑到近前,顶着一头扎眼的黄毛,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的脸上。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摊散发着恶臭的垃圾,不,连垃圾都不如。
看门狗……
周围是放肆的、扭曲的哄笑声。
他佝偻着背,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硬、明显大了一号的劣质保安制服像层冰冷的铁皮。
他想挪开,动作迟缓了一些。
那黄毛似乎觉得被拂了面子,竟抬脚就朝他小腿踹来!
“操你妈的!让你滚开没听见?!”
并不很疼,侮辱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早已麻木的心上。
身子一歪,手边的塑料杯被打翻,浑浊的茶水泼了一地,溅湿了裤腿上那个显眼的补丁。
冰凉……
……然后是城中村那待拆迁的破楼,锈迹斑斑的扶手,弥漫的霉味和尿骚味。
推开那扇薄得像纸皮一样的木门,不到十平米的空间,混杂着隔夜泡面汤、潮湿被褥和老人体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桌上,摆着个小小的塑料蛋糕,插着几根歪歪扭扭的劣质彩色蜡烛。
扭扭的字:“老麻,六十大寿,好歹吃点好的。工地没活,俺先回老家了,保重。”
六十了……生日?
他看着那个小蛋糕,咧开嘴想笑一下,喉咙里只发出干涩嘶哑的嗬嗬声。摸索着从床底拖出半瓶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劣质白酒,对着瓶口狠狠灌下去……烈酒像烧红的铁线,从喉咙灼烧到胃袋……短暂的、虚假的暖意……墙皮剥落、渗着水渍的肮脏墙壁上,那张褪色发黄的老照片……年轻时,东北老林子,皑皑白雪,茂密森林,臃肿的棉袄,狗皮帽子,手里拎着一杆老式猎枪,身边站着眉眼温柔、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良红……照片上的自己,眼神亮得吓人,透着股山林野性的凶悍和勃勃生气,嘴角咧着,笑得没心没肺……
良红……咳出的鲜血……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儿子……探监玻璃窗外……剃着光头,穿着囚服,眼神麻木呆滞……
一辈子……伐木,下岗,码头沉重的货包,工地烫手的钢筋,汗珠子摔八瓣……老了,连工地都不要了……看门狗……
“……呃……嗬嗬……”他想嘶吼,想痛哭,喉咙被死死堵住……眼泪滚烫……举起酒瓶……手臂沉重……眼前一黑……酒瓶碎裂声……
……然后是昏黄……冰冷的土炕……爹暴怒扭曲的脸……娘瘫坐哭嚎……姐妹惊恐的眼神……拍在炕沿上的表格——《兴安岭国营第七林场职工接班申请表》!
“不……我不签!”
“啥?!我操你个血妈的!小牲口玩意儿!”
“啪!”清脆响亮的耳光!后脑勺撞墙!眼冒金星!血腥味!
“正式工!铁饭碗!多少人眼珠子瞪出血都抢不来!”
“那是填不满的土坑!是条死路!”
粗木棍!带着风声砸下!躲闪!棉被抵挡!滚下炕!冰冷的泥地面!
“跑!”
撞开门!零下三十多度的酷寒!没膝的积雪!挣扎!奔向董良红家……
……栅栏外……少女担忧急切的脸……“枪?!你要枪干啥?!不行!太危险了!”
“帮我,就是救我的命!”
“……你在这儿等着!……”
……沉重的老炮铳……火药葫芦……铁砂袋……“情分我记心里了。等我回来!”
……然后就是这山林……酷寒……死寂……巨大的熊爪印……黑黢黢的树洞……
……六十年的卑微屈辱……
一生的惨痛失败……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触感……
如同失控的高速列车,轰鸣着、疯狂地撞击撕扯着他的大脑!
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如同深渊巨口,要将他彻底吞噬!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度痛苦的嘶鸣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丝和绝望的味道。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扣住扳机的手指因为痉挛而微微松动。
不能!
不能再想!
现在是生死关头!
他猛地一咬舌尖,比刚才更狠,更用力!
剧痛和更加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刺激着神经,强行将那些几乎要将他逼疯的记忆碎片暂时压了下去!
视线重新聚焦,眼前依旧是那块冰冷的岩石,那个黑黢黢的树洞,以及耳边呼啸的山风。
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冰凉一片。
他剧烈地喘息着,眼神却重新变得锐利和疯狂起来。
都是为了不再重复那操蛋的一生!
都是为了改变那该死的命运!
干!
他眼中闪过一抹血色,不再有任何犹豫,食指猛地扣动了扳机!
(3)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平地惊雷般的巨响,猛地炸裂在这片死寂的山林之中!
老炮铳的枪口猛地喷吐出长达尺余的炽烈火焰和浓密的白色硝烟,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麻松山早已冻得半僵、又因情绪激动而虚软的肩膀上,撞得他整个人向后一个趔趄,后背重重砸在冰冷的岩石上,痛得他闷哼一声,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铅弹和铁砂混合成的弹丸,如同暴怒的蜂群,高速旋转着,狠狠撞击在椴树那粗壮树干靠近洞口的位置!
“噗噗噗噗——!”一阵沉闷而密集的入木声响起,树皮木屑四处纷飞,被打中的地方瞬间出现一片蜂窝状的凹坑!
巨大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震得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几乎就在枪响后的下一秒!
“嗷吼——!!!”
一声更加恐怖、更加狂暴、充满了惊怒和嗜血意味的嘶吼,如同炸雷般从那个黑黢黢的树洞里猛然爆发出来!
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具有穿透力,震得麻松山耳膜刺痛,心脏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来了!
他甚至来不及揉一下被后坐力撞得生疼的肩膀,也顾不上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猛地一翻身,手忙脚乱地再次扑到岩石缝隙前,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枪的手,拼命地将新的火药往枪管里倒!
因为过度紧张,不少火药撒在了外面的雪地上,但他根本顾不上了!
接着是铁砂,用通条拼命往下杵实!
手指冻得不听使唤,动作笨拙而慌乱,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重复了无数次的装填步骤!
“咔嚓……轰隆隆……”
树洞里传来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声,以及某种庞大身躯猛烈活动的恐怖声响!
整个巨大的椴树都仿佛在摇晃!
紧接着!
“嘭!!!”
一声巨响,堵在树洞口的那些枯枝败叶和积雪猛地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从内部撞得粉碎、四散飞溅!
一个庞大无比、如同小山般的黑影,带着一股浓烈至极的、骚腥臊臭的恶风,猛地从那树洞里狂暴地冲了出来!
黑瞎子!成年的大个子黑瞎子!
它人立而起,暴怒地仰天发出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咆哮,露出满口白森森、令人胆寒的獠牙!
粘稠的唾液顺着嘴角飞溅!
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疯狂而凶残的红光,显然是被彻底激怒了!
ter sleep(冬眠)被强行打断,再加上枪击的惊吓,让它陷入了极度的狂暴状态!
它人立着,庞大的身躯几乎有两米多高,厚实的皮毛上沾满了树洞里的碎木屑和污物,更显得狰狞可怖。
它左右晃动着硕大的头颅,似乎在寻找惊扰它的目标。
麻松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让他几乎窒息!
快!
快啊!
他内心疯狂地嘶吼着,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不停颤抖,装填火药的动作越发慌乱。
通条好几次都没能准确塞进枪口!
那黑瞎子晃了两下脑袋,猛地就锁定了麻松山藏身的方向!
或许是看到了硝烟,或许是闻到了人的气味!
“嗷——!”它发出一声短促而暴戾的吼叫,四肢着地,如同一辆失控的重型坦克,裹挟着碾碎一切的气势,朝着岩石这边猛冲过来!
庞大的身躯冲击力惊人,四肢粗壮如柱,每一步踏下,都让地面微微震动,溅起大片的雪浪!速度竟然快得吓人!
十几米的距离,对于暴怒冲锋的熊瞎子来说,不过是眨眼即至!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瞬间将麻松山彻底笼罩!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猩红小眼里倒映出的自己的惊恐,闻到那扑鼻而来的、令人作呕的腥风!
完了!
这个绝望的念头刚冒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黑瞎子冲锋的前方,一片看似平坦的积雪猛地向下一塌!
那里竟然隐藏着一个被积雪覆盖的浅坑!大概是夏天雨水冲刷或者落石造成的!
暴怒冲锋中的熊瞎子根本来不及反应,前半身猛地向下一陷,冲锋的势头骤然一滞,庞大的身躯因为惯性几乎要向前翻倒!
“嗷?!”它发出一声带着惊愕和更加暴怒的吼叫,努力想保持平衡。
就是现在!!!
麻松山眼中猛地迸射出一种绝境逢生的、近乎疯狂的光芒!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恐惧和慌乱!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准头,猛地将最后一点铁砂塞进枪管,甚至来不及用通条完全杵实,直接抬起枪口,也根本顾不上仔细瞄准,凭着一种模糊的感觉,对着那因为失衡而暴露出的、相对脆弱的胸腹白斑区域,狠狠地再次扣动了扳机!
“砰——!!!”
第二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如同死神的宣告,猛然炸响!
这一次,距离更近,几乎算是抵近射击!
炽热的火焰和硝烟再次喷涌!
无数颗铁砂如同死亡风暴,绝大部分都结结实实地轰在了黑瞎子因为前倾而暴露出的、长着稀疏白毛的胸口区域!
“噗——!”
一声沉闷的、血肉被撕裂的可怕声响!
“嗷呜——!!!”
黑瞎子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凄厉惨嚎!
庞大的身躯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向后一顿,胸口那片白色区域瞬间变得一片血肉模糊!
鲜血如同喷泉般飙射出来,染红了它厚实的皮毛,也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它踉跄着,试图站稳,但致命的创伤显然已经造成。
那双猩红的小眼里,疯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和剧烈的痛苦。
它发出嗬嗬的、漏风般的喘息声,鲜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
它又挣扎着向前迈了两步,巨大的熊掌拍打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染血的爪印。
但步伐已经变得踉跄而虚浮。
最终,它发出一声低沉而不甘的哀鸣,庞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轰隆”一声,重重地侧倒在地,溅起漫天雪尘。
四肢还在无意识地抽搐着,但显然已经失去了生机。
殷红的鲜血迅速从它身下蔓延开来,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洇开一大片刺目而残酷的鲜红,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
只剩下麻松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以及他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咚咚声。
他依旧保持着射击的姿势,僵在原地,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
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雪地里,怀里的老炮铳也差点脱手掉落。
他瞪大了眼睛,失神地看着不远处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庞大熊尸,看着那片迅速扩大的血泊,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味。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后怕,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他猛地抬起颤抖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擦掉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和鼻涕,却抹了一手的冰冷和血腥。
他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杆还在发烫的老枪,再看向那巨大的战利品。
突然,他咧开嘴,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如同夜枭般的“嗬嗬”声。
眼泪却流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