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那个春日,风是柔的,花是艳的,连黄莺儿的歌声都带着蜜糖般的甜。可偏偏,一阵不祥的风,从那天家禁苑里幽幽地吹了出来——我们贾府最尊贵、最耀眼的那只金凤凰,元妃娘娘,她“凤体欠安”了。
老太太握着我的手,那双手啊,往日里是那般温暖丰腴,此刻却冰凉如水,微微地颤着。“我的元春……”她只喃喃了这一句,那未尽的言语里,包含了多少惊惶,多少疼爱,多少不敢深想的恐惧!王夫人强撑着持重的仪态,即刻更衣入宫去了,可我从她紧抿的嘴角,看到了那掩藏不住的、母亲特有的焦灼。
盼啊,盼啊,好容易盼得王夫人回来。她脸上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对老太太回话:“娘娘只是清减了些,精神倒是好的,说话也明白,还惦记着宝玉的婚事呢。”这话,像一剂温补的汤药,暂时暖了老太太的心,也暖了这府里上下下多少颗悬着的心。我们都醉了,醉在这自己编织的平安梦里,不肯醒来!谁曾想,这不过是命运残酷的捉弄,是那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丝虚伪的宁静!
腊月十九!那是一个黑得连星星都躲起来哭泣的日子!宫里的丧钟,如同九霄惊雷,轰然炸响!我们家的凤凰,我们贾府在天上的倚靠,元妃娘娘……她……她竟溘然长逝了!四十三岁,正是繁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年岁啊!说什么“圣眷隆重”,道什么“时发痰疾”,那冰冷的讣告,字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刺穿了我们所有的希望!
天,塌了!老太太当时便晕厥过去,醒来后,只是握着胸口,泪如雨下,却哭不出声音。王夫人更是形同槁木,仿佛一夜之间,魂魄也跟着她那尊贵的女儿去了。政老爷仰天长叹,那叹息里,是贾府大厦将倾的无力回天。
完了,一切都完了!往日里,那些巴结奉承的笑脸,如今都变成了隔岸观火的冷漠。贾府这棵大树,失去了最深、最牢的根,在权力的风暴里,还能支撑多久?省亲别墅那倾尽家财堆砌出的繁华,如今看来,竟像是一场荒唐的梦,梦醒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空和那即将压顶的债山。府里头,往日里的欢声笑语不见了,连走路的脚步声都变得那样轻,那样怯,每个人都像是惊弓之鸟,在无边的恐惧里,等待着那未知的、却又必然到来的厄运。
如果说,元妃的薨逝是折断了贾府的翅膀,那么,宝玉的“病”,便是掏空了贾府的心。
他的玉丢了!那块自胎里带来的、命根子似的通灵宝玉,就那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从此,我的宝二爷,那个会说、会笑、会对着女儿家作揖、会说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痴人儿,也跟着丢了。
他不再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得像是两口枯井,任谁唤他,他也不理。喂他吃饭,他便闭紧了嘴;跟他说话,他嘴里只吐出些谁也听不懂的呓语。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具美丽的躯壳,在人间茫然地徘徊。
请了多少太医啊!一个个捻着胡须,眉头锁成了疙瘩,脉象摸了又摸,最后都只是摇头。“公子脉息奇特,非……非药石所能及也……”这话,多么残忍!他们是在宣判,判了宝玉的“病”是不治之症,判了我们所有的期望都是死刑!
就在这走投无路的时候,岫烟姑娘提起了她,那个住在栊翠庵里,清冷得如同梅上雪的妙玉。我们都快忘了,府里还有这样一位方外之人。仿佛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们求到了她的门前。
那是一个月色凄迷的夜晚。妙玉的禅房里,香烟缭绕,她一身素衣,宛如世外仙姝。她设下了香案,用那古老而神秘的“扶乩”之法,为我们叩问天机。沙盘上,笔架动了,带着一种非人间的韵律,划下了命运的谶语:
“噫!来无迹,去无踪,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寻,山万重,入我门来一笑逢。”
我站在一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青埂峰下倚古松”,那是玉的故乡啊!它回去了,回到那渺远的青埂峰下,依着亘古的青松,再也不理会这红尘俗世了。“入我门来一笑逢”,更是彻底断绝了我们的念想!它已入了那“太虚幻境”的门,与我们,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仙凡永隔!
玉,是再也寻不回来了!我哭着,喊着,想把这话告诉老太太,告诉太太。可是,她们不肯信啊!一个失去了女儿,怎能再失去孙子?一个失去了外部的依靠,怎能再失去内部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