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清漪院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静谧里,唯有檐下风灯在夜风中投下摇曳的光晕。宋麟处理完公务,步履带着归家的急切踏回小院,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内室,却寻不见那熟悉的青色身影。
“小姐……带着小桃嬷嬷去东市了,还没回来。”候在廊下的侍从低声禀报。
宋麟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锦瑟竟主动出门了?喜悦之余,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萦绕心头。洛阳城,远非表面那般太平。他驻足院门外,长身玉立,玄色衣袍融于渐深的夜色,目光沉静地投向莫锦瑟归来的方向,如同守护疆土的鹰隼。庭院深处传来药炉微沸的咕嘟声,空气里弥漫着宋麟命人日日为莫锦瑟煎制的安神药草的清苦,混合着院角初绽梅花的幽香,那是他为她移栽的。
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夜的宁静。一辆普通青布马车在院门前停下。车帘掀起,首先伸出一只搭着宽大衣袖、努力护住腹部的纤细手腕,然后是一个戴着面纱、清瘦的身影在小桃和陈嬷嬷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踏下马凳。
就在莫锦瑟双脚刚刚站稳、抬起眼睑的瞬间,如同心有灵犀般,她的视线便精准地捕捉到了院门外那抹挺拔如青松的玄色身影。月光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眼神中那份混杂着担忧、牵挂与专注的柔光,瞬间击穿了她心头的所有屏障。
“唔……”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夜风吹散的呜咽溢出喉咙。莫锦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挣脱了小桃和陈嬷嬷的搀扶,不顾一切的、像一只归巢的倦鸟,步履略有些急切地冲向他!宽大的衣袖在夜风中荡开柔和的弧度,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冽梅香。
宋麟早已张开臂膀,稳稳地将她揽入怀中!宽厚温热的胸膛是她最坚实的壁垒。“回来了?”他的声音低醇温柔,下颌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鼻息间全是她发间的清香。然而,敏锐如他,立刻察觉到怀中的娇躯与出门时放松雀跃的轻盈不同,此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肩膀似乎有些微不可查的轻颤。
“怎么了?”宋麟的心弦猛地绷紧,语调依旧柔和,却带上了不容闪躲的询问,手臂更加有力地环住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周身萦绕的那缕低气压。
莫锦瑟将脸颊埋在他胸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他的气息镌刻入灵魂深处,只是轻轻摇头,抓着他前襟的手指却微微用力。她没有抬脸,似乎在汲取力量。
小桃忍不住上前一步,圆润的脸颊上还带着未散的余怒:“爷!小姐在布庄遇上糟心事了!”她竹筒倒豆子般,将福瑞祥布庄里发生的一切——杨清婉的虚伪搭讪、刻意的刁难、那场处心积虑却被林七巧妙反转最终害得她们自己狼狈不堪的“泼茶事故”、莫锦瑟如何镇定地将被玷污的珍贵软绒弃于污浊之地,又如何以无声的威严指定更昂贵的丝锦、林七最后那句如同冰棱扎心般的“赔你一副丧衣”以及那枚深嵌入污秽青砖的银锭——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语气充满了不忿和后怕。
随着小桃的讲述,宋麟拥着莫锦瑟的身体越来越僵硬,眼底的温度如同被瞬间冻结的西昆仑寒冰!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戾气在他周身凝聚!东都留守杨靖!洛阳县令王明远!他们的女儿,竟敢!
他强压着心头翻涌的杀意,低头看向怀中的妻子。恰在此时,莫锦瑟微微仰起头,面纱上方那双清澈的眼眸映着月光,带着安抚的力量迎上他冰寒的目光。她伸出微凉的手,指腹轻柔地、带着无比坚定的力量,抚上他紧锁的、如同刻刀雕出的眉宇之间,无声地摩挲着。
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看,我无碍。甚至……出气了。那平静的眼波下,宋麟仿佛看到了昔日那个运筹帷幄、睥睨风云的莫舍人冷静而略带狡黠的锋芒。她已从伤痛中找回那份坚韧与掌控力。
宋麟眼中的冰霜因她的抚慰而悄然融化,戾气被强行压下,化作深深的疼惜。他轻轻握住她放在自己眉间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嗯。”他低应一声,没再多言,但那眼神已向莫锦瑟传达了千言万语的理解。他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立于阴影中的林七,声音低沉如金玉相击:“东西都买了?”林七抱拳,声音沉稳:“回爷,小姐给小小主子选了上好软绒,又为爷挑了几匹织金暗锦。”宋麟颔首,拥着莫锦瑟,如同呵护最珍贵的瓷器,缓步走入被月色铺洒的庭院,将外界所有污浊与喧嚣挡在门外。暖黄灯火透过窗棂,为归家的两人披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清漪院外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后,一个如同暗影般的身影无声窥视着院门口发生的一切。那场短暂交流的每一幕都被他尽收眼底——莫锦瑟扑入宋麟怀中的急切、她始终缄默不语却只依靠点头摇头和眼神交流的异常、宋麟眼中因听闻布庄之事瞬间涌起的骇人杀意、甚至那最后归于沉默的温情对视……
消息如毒藤般迅速攀回陈家。书房内灯火通明,陈锐听完属下的详尽汇报,兴奋地直接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哑巴?!你确定?!那个怀孕的女人,真的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他眼睛瞪得像铜铃,闪烁着猎奇而扭曲的光。“千真万确!从头到尾,她一个字也没说!都是那个叫小桃的丫头和那个可怕的护卫在说话!她只会点头摇头,靠着眼神和动作比划!”探子说得异常肯定。“哈哈哈!有趣!太有趣了!”陈锐兴奋地在书房里踱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兴奋,“都说宋麟在长安娶的那个莫锦瑟是个瞎子,嘿!如今在洛阳,他竟然养了个怀着他骨肉的哑巴外室?!他这是什么古怪癖好?喜欢收集残缺的美人?看不出来啊,长安城里这些所谓的顶级权贵,玩的比我们洛阳土包子还花哨!”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龌龊不堪的联想画面,对宋麟那高不可攀的形象生出极大的鄙夷,仿佛借此便将其踩在了脚下。探子又补充道:“还有,那女子的身份…属下动用所有力量去查,甚至找了些路子,竟然……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唯一肯定的就是,她绝非本地人,是约莫一个多月前才来的洛阳!”神秘!哑巴!宋麟豢养的外室!陈锐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豺狼,一个大胆而歹毒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他激动地搓着手:“爹和祖父知道了吗?”“还没有,属下第一时间回来禀告少爷您了。”“好!非常好!”陈锐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你先去歇着,嘴巴给我闭紧点!这事……我亲自去跟祖父他们说!”他脸上露出阴狠的笑容,“宋麟啊宋麟,明日寿宴,我看你如何护住你这个身怀六甲又不能说话的‘心头好’!”
清漪院内,暖意融融。窗边软榻上,莫锦瑟将今日在福瑞祥“浴血奋战”得来的战利品——那堆柔软如云、光洁如雪的“冰蚕雪云绒”和那几匹内蕴光华、暗纹流转的顶级织金锦——小心翼翼地摊开。她捻起一缕纯白如雪、触手生温的“冰蚕雪云绒”,指尖轻柔抚过,眼中闪烁着母性的柔光,仿佛已能看到这柔软将如何包裹稚子粉嫩的肌肤。随即,目光又落在那匹深沉的墨蓝织金锦上,如同蕴藏着夜空的浩瀚星河。她拿起案上的炭条,在洁白的宣纸上熟练地勾勒着。笔走龙蛇,简洁的线条描绘出一件裁剪利落的中衣轮廓,然后在襟边、袖口处勾勒出独特而雅致、暗含玄机、只有她与宋麟才懂的缠枝暗纹。
宋麟端来热水与温巾,坐在她身边,极其自然地执起她微凉的手,用浸润了温水的软巾,仔仔细细地为她擦拭每一根纤长如玉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宛如对待稀世珍宝。“累吗?”他低声问,目光始终锁在她脸上。莫锦瑟轻轻摇头,唇角噙着一抹恬静满足的笑,眼神明亮如星辰,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纸上逐渐成型的设计图样,那专注的神情如同在雕琢最珍贵的艺术品。月光穿过窗棂洒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两扇动人的阴影。宋麟看着她难得如此鲜活灵动的模样,心口熨帖无比。
莫锦瑟感觉到他深沉的注视,抬眸看他,那双琉璃般透彻的眼眸里映着灯光和他。她忽然想起什么,秀眉微蹙,无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咽喉,指尖在喉间轻轻按压了一下,仿佛在摸索那被无形枷锁禁锢的发声之途,眼底掠过一丝极淡却无法掩饰的失落和渴望。
这微小的动作瞬间刺痛了宋麟的心!他放下软巾,温热的大掌覆上她抚在咽喉处的手背,紧紧包裹住,传递着熨帖的暖意和坚定的力量。“别急,”他的声音低沉而醇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再等等。等眼下洛阳城这摊子污糟事了结,我们立刻回长安。”他顿了顿,眼中燃起希望的光,“我会请大哥帮你好好看看。大哥医术超凡,尤擅疑难杂症。你这嗓子……定有办法!”大哥?莫锦瑟倏然抬头,眼中充满了惊诧与疑问!麟的大哥?不是在王府吗?宋麟看懂了她眼中的疑惑,唇角勾起温柔的笑意,解释道:“说来也是机缘。我此次奉命来洛阳督办漕运,在查看卷宗时发现有一家叫做‘济世堂’的医馆牵扯进一些不清不楚的账目往来中。为了探明虚实,我夜里孤身暗访……”他眼中闪过一丝回想的微光,“万万没想到,在那间看似寻常的医馆后院,我竟……遇见了隐姓埋名、在此悬壶济世的大哥!”“他如今已是洛阳城内颇有名望的杏林妙手。待我们将此间事了,便请他为你细细诊治。”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双眼上,仿佛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眼睑,看到了她眼底深处的忧虑,“还有你的眼睛……让大哥也一并再好好瞧瞧。”那句“烛九阴药力只能维持三年”的梦魇始终压在他心底最深处,沉重如铅块。他无法忍受她再次坠入无边黑暗的可能!唯有大哥的医术,才能让他真正安心。
莫锦瑟心头震动!麟的大哥竟然在洛阳!那个传说中少年成名便避世习医的大哥?他曾数次为自己诊脉,自己竟不知对方身份!震惊之后是铺天盖地的暖流。她反手紧紧握住宋麟的大手,用力点了点头,眼底的忧虑被希望重新点亮。
温存片刻,宋麟想起明日要赴的鸿门宴。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郑重:“明日是陈家老太爷陈瑄七十三寿宴,帖子送到我手里了。”感受到怀中身躯瞬间的紧绷,他立刻安抚性地轻抚她的背脊:“安心。只是赴宴,去看看这位蛰伏幕后的‘老漕使’究竟是何心思,探探他的底牌深浅。”他顿了顿,语气带着掌控全局的笃定与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老狐狸虽毒,但也只是个藏在水底不敢露头的泥鳅罢了。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不必忧心我回来晚些,你用过晚膳便早些安歇。”
莫锦瑟仰起脸,月光照在她微蹙的眉心和清澈的眼底,那其中满是对他的担忧与提醒。无需言语,宋麟已读懂:那老狐狸阴险狡诈,务必万事小心。他心尖柔软得如同被羽毛拂过,低头在她眉心印下一个珍重而坚定的吻:“嗯,我懂。都记着了。”看着她在怀抱中逐渐舒展的眉头,感受着她重新放松下来、依赖地依偎在自己心口的温度,宋麟心中那份失而复得的圆满几乎要满溢出来。烛光跳跃,映照着她脸颊柔和的光泽,曾经那个被痛苦冰封的躯壳仿佛在这短短时日里焕发了生机,灵魂深处的光芒正在缓慢而坚定地回归。他相信,属于他的锦瑟,终将彻底归来。
而此刻,在陈家府邸深处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幽深书房内,气氛却截然相反。陈瑄枯枝般的手指紧紧握着儿子陈佐送来的最新密报——关于清漪院那个身怀六甲、身份成谜、且确定是个哑巴的神秘女子的详尽消息。浑浊的老眼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而贪婪的精光,如同秃鹫盯上了垂死的猎物。“哑巴……美人……”他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的笑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算计,“好啊……真真是天助我等!一个连话都说不出的哑巴孕妇……宋麟啊宋麟,老夫倒要看看,明天这场‘万寿无疆’的喜宴,你这只‘金丝雀’,如何护住你这脆弱无声的‘金丝雀菀’!”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如同毒蛇般的阴鸷笑容。窗外更深露重,洛阳城醉人的夜色下,一场针对宋麟与莫锦瑟的致命风暴,已在无声中悄然酝酿成型。皎洁的月华遍洒人间,却照不进这被权欲与杀念填充的贪婪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