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清漪院旁静谧流淌的洛水,在无声的守护与细水长流的温情中,悄然滑过。曾经阴霾笼罩的小院,如今浸润在一种崭新的、和煦的氛围里。宋麟兑现了他的誓言——“从今往后,她在哪里,我在哪里。”最初,他在驿馆与清漪院之间奔波,然而那短暂的分离仿佛都在啃噬着他刚愈合一点的心口。不出三日,他便决绝地将所有行囊和堆积如山的卷宗公文搬进了这方小院。曾经接待过宋麟的书房,成了他处理督漕公事的所在,而莫锦瑟则被他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紧邻的内室。
小桃和陈嬷嬷眼中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最初那个如同精致易碎琉璃人偶般的“小姐”,在她们心中曾是未婚先孕、被家族放逐的可怜人儿。她们记得她初到时死寂的空洞,记得那永远擦不干的泪痕,记得如同被抽走魂魄的清冷背影。是林七的叮嘱,让她们唤她“小姐”,守护着她的秘密,亦守护着那份令人窒息的悲伤。而那个如同天神骤然降临的男子——“大人”——改变了这一切。她们第一次见到宋麟时,惊为天人。从未见过如此姿容俊美、气度华贵的年轻男子,仿佛画中走出的谪仙。更令她们震撼的是,他对“小姐”的珍视,那几乎刻进骨髓的疼爱与小心翼翼,让她们瞬间明白: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小姐那般绝世的容颜与清冷的气质。后来才从林七口中得知,两人竟是明媒正娶的夫妻!中间隔着山重水复的误会与痛苦的分离。她们看着宋麟日夜不分地守在小姐身边,看着他因寻回挚爱而憔悴更甚的脸庞重新被一丝光芒点亮,看着他那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美好捧到小姐面前的小心翼翼,心中唯有感慨:这是命定的姻缘,是历尽劫波后的圆满。
莫锦瑟的世界,如同被春风拂过的雪原。那份冰封死寂的清冷,在宋麟日复一日、无微不至的浸润下,正被缓慢而坚定地融化、复苏。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沉默的躯壳。虽然依旧不能言语,如同心中那道难以愈合的伤痕,但那双秋水般的眼眸里,开始漾开真切的、温暖的笑意。那笑意或许浅淡,如同初春枝头怯生生的嫩芽,却足以驱散阴霾。看到宋麟为她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对账目时紧锁的眉头,她会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角;当他将温热的羹汤吹凉喂至唇边,她会含羞带怯地飞快看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两颊晕开淡淡的、久违的粉色;被他的气息包围着入睡时,她会无意识地往他怀里更深地蜷缩,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仿佛汲取着世间唯一的暖源。尽管无声,属于她的灵魂,在一点一滴地复苏。她会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拽拽宋麟的衣袖,示意他看窗外新开的一朵不知名的小花,眼底有光。她会在他专注看公文时,悄悄将削好的、冰镇过的梨子片塞进他嘴里,然后歪着头看他被冰得一个激灵、继而哭笑不得的表情,自己则笑得眉眼弯弯。宋麟更成了她与外界无声交流的桥梁。他念公文时那沉稳低醇的声音,成了她耳畔最动听的乐章;他读那些风物游记、诗歌杂文时,她总是依偎在他温暖的臂弯里,听得格外入神,眼神专注而明亮;有时她会有意无意地指着公文上某处模糊的墨点,或是账簿里一处可疑的勾抹,无声地递过疑惑的眼神。宋麟便会放下手中的事务,极有耐心地为她“讲解”其中可能的关窍,即使知道她无法开口讨论,他依旧说得细致认真,仿佛她是他最信任的伙伴。她的眼神专注而认真,哪怕只换来她一个了然轻轻点头的回应,也足以让他欣喜。他珍惜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捕捉着她每一个无声的示意。喂饭、梳发、陪伴、安眠……这些琐碎的日常,成了宋麟视若珍宝、不容任何人代劳的职责。他对她的珍视,早已超越了“弥补”与“歉疚”,而是融入骨血、如影随形的本能,要将过去错失的所有时光与温暖,都翻倍地补偿给她。
济世堂。阳光透过轩窗,洒在整齐排列的药柜上,空气里弥漫着混合的药香。小桃提着药包,熟门熟路地进了诊堂,照例来取小姐调养的药。“宋大夫!”小桃脸上带着由衷的笑意,声音都比往日轻快许多,“我来取小姐的药!”宋文初正为一个病人施针,闻言转头,脸上亦露出温和的笑容:“小桃姑娘来了。”他迅速地收回针,擦净手,从柜面上取过早已备好的药包,语气自然地探询:“小姐近来……可好些了?”“好!好得很呢!”小桃连连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碎落的阳光,“您是没看见,小姐现在气色好多了,脸上有红润了!最重要的是——她会笑了!”小桃的语气带着孩子般的兴奋,“真的,宋大夫,奴婢从小在府里长大,见过不少美人了,可奴婢从没见过像小姐笑起来那么好看的人!就像……就像雪山顶上的太阳突然融化了似的,整个人都亮起来了!”她努力地描绘着那笑容的光芒,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喜讯。
宋文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笑了?那个如同被冰封在悲伤深处、永远弥漫着孤寂气息的女子……终于笑了?一股真切的欣慰涌上心头,如同暖流淌过寒冬的河床。那日灯会节后,他心中一直悬着的巨石仿佛落了地。看来他的医嘱是对的,出去走走,感受人间的烟火气,确实有效。“是吗?看来灯会节出去散散心,确有效用。”宋文初温和地笑道,语调轻松了些,“心境开阔,自然对身子有益。”“啊?灯会节?”小桃愣了一下,随即摇头,笑得更加灿烂,“不是呢,宋大夫!灯会节那天小姐是出去了,可回来后还是老样子,没精打采的。真正的转机啊,是小姐的夫君来了!”小桃的语气充满了感慨,“您是不知道,小姐的夫君长得可真好!跟画上的人儿似的,气派极了,跟我们家小姐站在一起,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她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叹,“小姐的夫君对小姐也极好!听说他们之前是闹了点误会才分开的,小姐的夫君找了好久好久,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她!”小桃说得轻快,沉浸在莫锦瑟幸福转变的喜悦里,没有注意到对面宋文初脸上那微不可察地凝滞。“原来……是她的夫君……”宋文初低声喃喃,声音微不可闻。那丝欣慰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缓缓从唇边褪去,只余下一片干涩。他找到了她……她等到了他……所以她……笑了。那个令天地失色的笑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那个在她冰封世界里注入阳光、让她重新“亮”起来的人,终究是她心心念念的良人,而非他这个偶然闯入的医者。小桃的每一句话,都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心口。未婚先孕?那不过是他无端的揣测。母家不容?或许只是她刻骨铭心的痛处之一。她深居简出、封闭自我,从来不是因为什么不堪的过往,而是在等待、在守护那份对她而言重于生命的深情。他早该想到的。一个女子,纵然心如死灰,却依旧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腹中的骨血,那孩子是谁的呢?他怎么会天真地以为……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涩然,如同无形的雾气,笼罩了宋文初。心头那缕在日复一日诊脉、担忧中悄然滋生的、自己都未曾完全正视的微末悸动与怜惜,在此刻被现实无情地斩断、掐灭。那丝曾想过“徐徐图之”的妄念,显得如此可笑。他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恰好在她人生至暗时刻出现、为她诊脉开药的郎中。他甚至从未知晓过她真实的姓名。
他沉默地将药包递到小桃手中,动作依旧平稳,只是指尖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凉。“这样啊……那就好。”宋文初抬起眼帘,努力地想向小桃挤出一点符合场景的微笑,却发现面部的肌肉有些僵硬,那笑意终究只能停在嘴角,无法抵达眼底。他垂眸,避开了小桃因他沉默而稍显困惑的目光,“你……回去好好照看小姐。等……过些日子,我再……抽空去给小姐请个脉。”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没料到的低哑。“嗯!谢谢宋大夫!您真是好人!”心思单纯的小桃并未察觉宋文初深藏的情绪,接过药包,欢天喜地道了谢,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诊堂内重归寂静。阳光依旧温暖地铺洒在药柜上,空气里的药香却仿佛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苦味。宋文初静静地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她的笑颜……是为了她的夫君。她活过来了。她的世界重新充满了光彩。这本应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可是为什么……心底那片被她悲伤冰湖曾无意触及过的角落,此刻却变得如此空旷、如此寂寥?他眼前似乎又浮现起那个坐在庭院藤椅上,苍白、沉默、连眼神都仿佛失去焦点的侧影。那个单薄得令人心疼的身影,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生怕她下一刻就会凋零的“莫小姐”……终究彻底远去,只余下一段模糊而苦涩的残像。“这样也好……”宋文初低哑着声音自言自语,更像是对自己的安慰,“她能好起来……比什么都强。”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带着济世堂熟悉的各种药草味道,混杂着心头那缕无法言说的、刚刚萌发便被掐灭的微涩。他转过身,不再去看小桃离去的方向,目光落在眼前那一排排标注着药名的抽屉上。当归……熟地……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写有“龙眼肉”的小抽屉(安神助眠,味甘),停顿了一瞬,似乎在回味着什么。最终,他的手却落在了更深一层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抽屉上。他拉开那个抽屉,里面存放着一些常用的止血散和化瘀膏。他沉默地将抽屉推回原位,又将旁边刚刚为小桃配药时挪动过的几个药罐,一一仔细归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专注。阳光透过窗棂,在整齐有序的药柜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柜面上,一张小小的药笺飘落到地面,上面的墨字清晰可见——“莫”(莫锦瑟的药案记录)。宋文初垂眸看着地上那张小小的药笺,上面那个陌生的姓氏像针一样刺目。他缓缓弯下腰,沉默地将它拾起,指腹用力擦过那个字迹。他没有将其归入桌上的病历册页,而是极其缓慢地、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般,将它轻轻折起,然后深深地塞进了最下方抽屉的最深处。如同埋葬掉一段无法言说、不该存在的朦胧念想。阳光似乎又明亮了几分,照得那摆放整齐的药柜边缘有些晃眼。宋文初微微眯了眯眼,抬手挡了一下那道略显刺目的光线。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余下医者的平静与一丝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也罢。他还有无数待诊的病人,还有这方他亲手创立的“济世”堂。她活得很好。他便也该安好。从此,她是病患,他是医者。桥归桥,路归路。惟愿她的笑容,能够长长久久,如同今日这济世堂内无法驱散的、馥郁的药香一般,安稳地弥漫在她此后的漫长岁月里。而他,也将继续埋首于这弥漫着草木清芬的世界,悬壶济世,过好属于自己的每一天。那份无人知晓的悸动,就让它尘封在这济世济人的药香深处,成为一份无需记起,也无须遗忘的……淡然的微澜。
陈府书房内,空气沉滞凝重。陈佐被老父陈瑄厉声训斥得头都不敢抬,额角冷汗涔涔,正觉难熬之际,书房门猛地被陈锐推开!
“放肆!”陈佐如同被触了逆鳞,正愁无处发泄的怒火瞬间找到出口,厉声呵斥,“越来越没规矩!谁让你擅闯书房的?!”
陈锐被父亲盛怒的气势一慑,慌忙躬身行礼:“祖父,父亲息怒!儿子有……有万分紧急的事禀报!是有关宋麟那厮的!”他刻意加重了“宋麟”二字,深知只有这个名字才能在父亲盛怒和祖父的威压下获得开口的机会。
果然,陈瑄浑浊却凌厉的目光转向了陈锐,他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手中的拐杖,打断了陈佐即将出口的呵斥:“说。”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书房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陈锐心中一喜,上前一步,语速飞快:“儿子这些日子派人守在南城清漪院外,发现那院子里的确住着一个容颜绝世的孕妇,看身形约莫有六七个月了!可是……”他刻意顿了顿,语带惊异,“儿子的人却发现一人最近频繁出入清漪院,如同出入自家府邸,甚至……有时过夜!”
“谁?”陈佐眉头紧锁,直觉此事非比寻常,莫非宋麟也在暗查清漪院?
陈锐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窥破秘密的兴奋:“正是……那位奉旨查漕的刑部侍郎,宋麟!”
“宋麟?!”陈佐失声惊呼,脸色骤变!“他?!他去那里做什么?!”
陈锐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笑容:“父亲明鉴!那清漪院的孕妇,是一个多月前悄悄搬入洛阳的,深居简出,形迹隐秘。如今宋麟一到洛阳,就与她来往如此密切,甚至留宿……这难道还不明显吗?”他笃定地说出自己的推测,“儿子料想,这女人定是宋麟偷偷养在外的外室!恐怕早已珠胎暗结,怕被长安那位怀有身孕的世子妃察觉,才特意安置在远离长安的洛阳!如今他来办差,正好方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