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肃然抱拳:“是!属下立刻安排!”他清楚地感知到世子爷的变化,那是一种绝境中强行凝聚的、孤注一掷的意志,脆弱却又无比坚硬。
洛阳。那座同样承载着王朝荣光的东都,不再是冰冷的任务目的地,而是黑暗迷途中唯一被点燃的灯盏,即便光芒微弱如星火,却足以支撑他踏出这绝望的深渊。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东都洛阳。在洛水之畔一处闹中取幽的小院里,春光正好。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新抽的嫩芽在墙根下舒展,几株早开的梨花如雪纷扬。莫锦瑟穿着素净宽松的襦裙,安静地坐在庭院的藤椅上。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她苍白的脸庞和已明显隆起的小腹上,但她的眼神却像凝在远方的寒冰,空洞又疲惫。从长安城到这里的漫长路程,仿佛耗尽了她最后的心力。那场精心设计的逃离,撕开的是她自己心口那道最深的伤口,留下的是绵延不绝的空洞与痛楚。
小院里新请的丫鬟小桃和负责厨事的陈嬷嬷,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一旁。她们初见莫锦瑟时,都被她那惊人的美貌震慑,那份清冷绝伦的气质如同画中仙子落入凡尘。但随之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死寂和难以言喻的悲伤。她从不开口说话,脖颈上那道浅浅的旧痕成了无声的谜。一个这样貌美的孕妇,怀着胎,独自远赴东都,终日沉默如山,偶尔望着天空失神落泪……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沉重的雾霭,笼罩着这方小院,压得人心头发闷。
负责守护的暗卫统领林七日夜看在眼里,焦虑日增。小姐身体本就孱弱,失语沉默,茶饭不思,精神恍惚,长久下去,腹中胎儿和她自己都岌岌可危。他只得咬牙,请动了东都颇富盛名、据说尤擅妇科和心疾的年轻名医——宋文初。
当宋文初在林七引领下踏入这小院时,春日暖阳正透过梨树的花隙,斑驳地落在藤椅中那个纤弱的身影上。她微微侧着头,看着一片缓缓飘落的花瓣,细长的脖颈脆弱得像易折的玉兰枝,侧脸线条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破碎感。
宋文初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只觉心头仿佛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那一瞬间的惊鸿一瞥,竟让他素来冷静自持的心湖掀起了从未有过的波涛。他见过无数病患美人,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将极致的美貌与深沉的绝望、极致的脆弱与惊心的坚韧融合得如此矛盾的存在。
他走近,看得更真切些。孕相已显,衣衫素雅。最刺目的是她脖颈间那道虽已愈合、却仍清晰可见的浅痕,像一个无声的控诉。再看向她空洞的双眼,那里面盛满了整个世界的沉痛与隔绝。林七低声对他提过,她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以致无法言语”。
宋文初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了。是什么样的惊吓,能让一个女子从声音到灵魂,一同被尘封?看着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宋文初心底的疑云和心疼翻滚得更甚。她的夫婿呢?她的家人呢?为何让她一个身怀六甲、心魂受创的女子,飘零到这陌生的东都,独自承受这一切?
他无法追问,甚至不敢流露出过多的疑惑。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微乱的呼吸,如平日一般,在藤椅旁的小杌子上坐下。拿出脉枕,声音放得极轻柔,如同怕惊碎清晨的露珠:“夫人,让在下为您请个脉。”
莫锦瑟的目光似乎被他的声音短暂唤回,又似乎没有。她空洞的眼神掠过他清隽沉稳的面容,最终停留在自己搭在腹部的手上,仿佛那才是真实的世界。她缓缓地、无声地伸出手腕。
指尖触碰到那截纤细却冰凉的手腕,宋文初的心弦又是一颤。他凝神屏息,细细诊脉。时间在静谧的空气里流淌,只有风吹落梨花的声音。许久,宋文初才收回了手。他刻意忽略掉那萦绕在鼻尖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涩哀伤的淡淡香气。“夫人脉象滑利有力,腹中胎儿健壮安稳。”他的声音依旧柔和平稳,带着医者的笃定,试图将这安心的信息传递给她那封闭的心扉,“您不必忧心孩子。”
莫锦瑟那长久凝固的眼睫,终于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那只纤细的手,极其轻柔、无比珍重地抚了上去。苍白的唇角似乎也向上牵扯了一点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仿佛初春冰雪将融时露出的第一抹暖意。这是自宋文初进门后,她唯一一次流露出能称之为“情绪”的反应。
宋文初清晰地捕捉到了这点细微的变化,也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份无需言语就能感受到的、对腹中骨血深沉的爱意。这巨大的反差让他心头疑窦更深,疼痛更甚。她如此深爱这个孩子,为何要离开孩子的父亲?是那个男人薄情寡义,伤透了她的心?还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剧痛与羞耻,让她只能选择割舍所有,孤独地承担?
他不能问。也不敢揣测。此刻任何探究都是对她脆弱心灵的二次伤害。“夫人,”宋文初将语气放得更低缓,如同溪流滑过山涧,“只是您忧思郁结,内耗过甚。长此以往,于母体养胎无益。”他看着她的眼睛,虽然知道她可能不会回应,依旧认真地叮嘱道:“孕中当需宽怀,少思虑,安心静养。若有郁结难舒之处……或可与人倾诉一二,即便是对花鸟风月低语,亦是疏解之法。万勿将心事尽埋心底,苦了自己,亦累及腹中孩儿。”他这番话,半是医理,半是隐晦的劝导。
莫锦瑟仿佛听进去了,又仿佛没有。她只是重新抬起眼帘,目光再次投向了庭院上方那一片湛蓝无际的天空,眼神又恢复了一贯的遥远和空洞。但那掩在衣衫下的手掌,却轻轻地、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在腹部缓缓地画着圈。
离开宋麟,是她心上永不结痂的伤口。每一次对腹中孩儿的爱抚,都像是在抚摸那个留在长安的、她深深眷恋的身影。这份刻骨的痛与爱交织缠绕,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禁锢在这洛阳的小院里,沉默地承受无边孤寂。没有人能走进她的世界,因为她早已用伤痛和决绝的沉默,在内心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宋文初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片梨花树下安静苍白的身影。春日和煦,暖风如醉,却驱不散她周身弥漫的清冷与孤寂。他知道,自己的病人,不仅是身体上的沉疴,更有一颗破碎成齑粉、又固执地拼凑起来却封闭了自己的心。
他心中那份初次见面时的惊艳,早已被巨大的、沉重的心疼和怜惜所替代。“徐徐图之”,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而这“图”的过程,如同在冰原上寻找一丝可能存在的裂隙,艰辛而又渺茫。他不知道需要多久,甚至不知道是否会有终点,只希望能替她稍稍分担一些命运的沉重。
此时,距离洛阳城数百里之外的官道上,一支低调但精悍的商队正顶着北地略带寒意的风,疾驰南下。为首的马车里,宋麟靠着车壁闭目假寐,衣袍之下是依旧清瘦得惊人的身体,脸色憔悴却异常冷峻。车帘翻飞间,他幽深的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北地原野。枯草在风中起伏,如同他此刻焦灼而混乱的心绪。洛阳的轮廓在视野尽头的地平线上逐渐清晰,那不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而是承载着他全部渺茫希望的唯一孤岛。每一次车轮碾过官道的震动,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重重敲击。他强迫自己闭上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翻涌:锦瑟会在哪里?她此刻是否安好?腹中的孩子……是否无恙?那封字字泣血的诀别信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记忆。
“世子爷,前面就是洛阳城门了。”承影沉稳的声音在车外响起,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宋麟猛地睁开眼。远处,洛阳城巍峨的城墙在薄暮中显出雄浑的轮廓,城门口人流如织,车马喧嚣。繁华依旧,却与他无关。“进城后,按计划行事。”宋麟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他不再是那个沉溺于疏影阁幻影的痴人,而是披上了刑部侍郎的铁血外衣,带着文昭帝的密旨和寻找妻子的双重使命而来。“漕运司弊案卷宗,抵达馆驿后立刻呈来。另外,”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几乎要嵌入掌心,“加派人手,盯紧城内所有医馆、药铺、稳婆!凡有接生记录、或近期收治过身怀六甲、寡言沉默、脖颈有伤的女子,无论贫富贵贱,无论线索多么微末,第一时间报我!”“是!”承影应道,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凝重。他知道,世子爷将每一刻都当成了最后的机会,倾尽所有力量编织一张无形的巨网,覆盖整个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