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龙朔政变6(1 / 2)

天光初晓,清冷的晨辉刺穿疏影阁窗棂上的薄纱,在地面投下道道苍白的印痕。

宋麟在沉沉的药力退去后,意识如同沉船般从深黑的冰冷海水中缓慢上浮。眼皮沉重异常,脑袋深处像是被钝器反复敲击过,昏沉混沌。但身体的本能已在第一时间警觉——怀中那熟悉的、带着清幽冷香的温软不在!

他心里猛地一空,几乎是弹坐而起!“锦瑟?”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初醒的茫然和一丝难言的恐慌,下意识地伸手向身侧摸索。冰冷的、空荡的衾被!残留的温度早已被凉意彻底取代!那触感如同一块冰砸入心湖!“锦瑟?!”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恐!所有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干净!他猛地掀开锦被跳下床榻,赤着脚,踉跄着冲向净室、冲向屏风后、冲向窗边的软榻!每一处能容人的角落都被他急切地扫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将那单薄的身影从空气中凭空揪出来!

没有人!整个内室空空荡荡,静得可怕!只有他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和自己慌乱的心跳在耳畔轰鸣!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他的心脏!他如同无头苍蝇般转了几圈,目光终于在混乱中死死钉在妆台上那几件格格不入的东西上!

他几步冲了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极其微小的白色婴儿贴身小衣。布面细腻柔软,针脚却显得极其稚拙生疏,甚至还有几处歪歪扭扭的缝合。那是母亲为孩子留下的一份笨拙却沉重的爱意。小衣旁边,压着两封赫然刺目的信笺!

宋麟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伸出剧烈颤抖的手,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把抓过上面那封字迹熟悉、却沾着明显已经干涸的洇晕泪痕的信!展开——“麟:展信如晤。当你看到此信时,我已携儿远行…”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骤然缩紧的心尖上!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她说“玷污已生,永难涤净”!她说他“如九天皎皎月”,而她是“羁染君之尘灰”!她说要“赎还君之自由身”!她留下休书!她恳请陛下勿苛责于他!她带着他们的孩子决然远去!她竟觉得自己是负累!是玷污他光芒的尘埃!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而绝望的嘶吼从宋麟撕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殷红血丝也毫无察觉!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在那巨大的痛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心痛!为她的字字血泪,为她无端承受的侮辱,为她独自吞下的巨大伤痛与屈辱!为他竟未曾察觉她平静表皮下翻涌着如此绝望的惊涛骇浪!暴怒!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涌!阿史那勒那令人作呕的身影虽已被他挫骨扬灰,但那份污秽的阴影竟如跗骨之蛆,如沈清砚那恶毒的诅咒般,依然如影随形,最终彻底逼走了他视若生命的妻子!沈清砚!那个贱人!宋麟此刻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门被猛地推开!一直守在外间、听到异常动静的花嬷嬷和碧城惊慌地冲了进来!“世子爷?!”“小姐?小姐呢?!”她们的目光掠过状若疯魔、双目赤红的宋麟,落在他手上那封展开的、泪痕斑斑的信笺上,再看到妆台上那件孤零零的小衣……瞬间,两人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花嬷嬷身体一晃,差点瘫软在地!碧城死死咬着唇,泪水汹涌而出!

“她走了……她竟然……”宋麟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巨大痛楚和暴怒,“去找!给我找!翻遍整个长安城也要把她找出来!她怀着孩子……她能去哪里?!”

一场席卷了整个平南王府、乃至很快波及镇国将军府、朱雀台乃至大理寺的无声风暴骤然降临!宋麟如同一头发狂的困兽,亲自带着承影和一众精锐暗卫,疯了般冲向南镇国将军府!他甚至怀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希望——她会不会只是回了娘家?然而,迎接他的是同样惊疑不定、忧心如焚的莫名将军和窦夫人。莫元昭等几个兄长也察觉到了巨大的不安,惶惑地看着他。“锦瑟没有回来!”莫名将军脸色铁青,担忧溢于言表,“宋麟,到底发生了什么?锦瑟她怎么……”窦夫人挺着沉重的孕肚,脸色苍白,抓住宋麟的手臂追问:“锦瑟怎么了?我的锦瑟是不是出事了?!”

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如同万丈高楼踏空坠落!宋麟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心脏如同被利爪狠狠撕裂!她没有回将军府!她连自己的父母至亲都一同抛下了!她走得如此决绝!如此彻底!她不要他了!也不要这个家了!

接下来的日子,整个长安城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形的倾覆。平南王世子失踪了心爱的世子妃!这个消息如同无声的野火,迅速传遍权贵圈层。上达天听,下至市井。承影调动朱雀台所有力量,蛛网般撒向长安城的每一寸角落:码头、商行、客栈、尼庵、道观、医馆……任何可能被孕妇落脚的地方都被反复搜索。将军府的人脉也全力出动协助。王府里,花嬷嬷和碧城终日以泪洗面,对着空荡荡的疏影阁,哀痛不已。然而,整整一个月!莫锦瑟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丝毫可循的蛛丝马迹!她就像是沉入大海的一滴水珠,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绝望如同最深的寒冰,一层层覆盖了宋麟。他拒绝了所有职责,不再上朝点卯,不踏入刑部半步。府中一切事务都交给了管家,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随着莫锦瑟的离去被彻底抽空了。他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疏影阁里。昔日温暖的房间,如今只剩下无尽的死寂和冰冷的空旷。他瘫坐在莫锦瑟常倚靠的窗边软榻上,抱着她曾经用过的软枕或薄毯,贪婪地嗅着那上面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正随着时间无情流逝的独特冷香。他变得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胡茬丛生。曾经锐利逼人的眼眸如同枯竭的寒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空洞和绝望。王府中原本对他敬畏有加的仆人,此刻经过疏影阁外时,连大气都不敢喘,远远避开。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及“世子妃”三字,更没人敢谈论任何与突厥、与沈清砚有关的污秽言语。王府上下,从平南王宋辰到花嬷嬷,都忧心如焚地看着他。但所有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他们甚至不敢轻易进入疏影阁去劝慰,怕再次刺激到他紧绷到极致、随时会崩溃的神经。最令人揪心的是,有时夜深人静,守在外间的碧城或花嬷嬷会听到内室传来宋麟低低的说话声,时而焦灼,时而温柔,如同在与看不见的“人”对话:“锦瑟?你回来了?”“冷吗?怎么站在风口?”“想吃点东西了?我让嬷嬷去做你爱吃的桂花羹?”那声音温柔而真切,如同那人真在他怀中。她们能想象到他对着空寂房间伸出手臂的幻影,只觉一股寒气直透骨髓!他沉溺在那痛苦的幻想中,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属于她的气息,直到精疲力尽地在幻觉的边缘昏睡过去。

文昭帝并未因宋麟长久告假而问责。他静静地看着案头那封莫锦瑟留下告罪辞呈,娟秀的字迹里透着浓浓的哀婉与决绝。他能理解那女子深陷巨大屈辱创伤中试图“牺牲自己保全对方”的痛苦心境,亦心痛宋麟的坠入深渊。他更看到了东都洛阳密奏上一桩牵扯甚广、动摇漕运根基的贪墨大案。涉案金额巨大,牵连地方豪门,甚至隐隐触及朝中派系利益。主理官员投鼠忌器,案子胶着难破。文昭帝的目光落在疏影阁的方向,又落在洛阳的奏报上。他知道,让宋麟继续困死在长安那潭绝望的死水里,无异于将他推向崩溃毁灭的深渊。不如……给他一个方向,哪怕那方向如同抓取一缕飘渺的风。

当承影捧着圣旨和东都急件踏入疏影阁时,宋麟正蜷在冷硬的窗下地面沉沉睡去,怀中紧抱着莫锦瑟的一件旧衣,眉头紧锁,脸颊上犹有泪痕干涸的印迹。他整个人清减得只剩一副硬朗却无比脆弱的骨架。

“世子爷……陛下的旨意。”承影的声音放得极低。宋麟的眼睫剧烈颤抖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扫过圣旨,甚至没有聚焦在承影脸上。“东都洛阳,漕运司弊案。”承影的声音低沉有力,将卷宗轻轻放在宋麟手边的矮几上,“证据繁杂,牵连地方世族、军中将领及朝中官员。地方官员束手,难以根除毒瘤。陛下言道:满朝文武,唯世子之力与陛下之信,可担此任。”他顿了顿,看着宋麟依旧木然的侧脸,终于放出了那根无声抛下的救命稻草:“陛下还说……世……世子妃……她既然离开了长安……”这句话如同一根极其纤细的丝线,轻轻拂过宋麟死水般的心湖。宋麟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承影继续道,声音沉稳:“茫茫大晟,四方城邑,皆有其踪可能。世子妃有孕在身,不会走得太远、太险恶之地。洛阳富庶,有明水环绕,气候适宜……”他没有再说下去,意思已不言而喻。

离开长安……寻找锦瑟的可能……宋麟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又猛地松开!一股沉睡了太久、几乎要被他遗忘的血气,混合着巨大的恐惧与一丝渺茫得近乎虚幻的希望,骤然冲破了那厚重的绝望冰层!万一!万一她真的在那个方向呢?!万一她没有去荒僻之地,而是选择了富庶安稳的洛阳?万一苍天……还肯给他一次机会?!

那死灰般的眼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灼烫的火焰!尽管这火焰的边缘依旧被巨大的痛苦和不安所缠绕,却足以驱散一片弥漫的死寂!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卷东都案卷上,仿佛那不是一宗棘手的弊案,而是引向他失散珍宝的唯一指路明灯!良久。他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坚定:“……收拾行囊。”他对着一直守候在门边、眼中含泪的花嬷嬷和碧城开口,目光却穿透她们,看向更远的、通往洛阳的方向。“明日,出发。”他需要立刻前往洛阳!不仅仅是为陛下清理漕运毒瘤,更是为了那渺茫到几乎绝望、却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一线寻回挚爱的微光!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再次渗入疏影阁时,宋麟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未曾深眠。眼眶深陷,胡茬如荆棘般丛生,唯有那双因承影昨日带来的消息而点燃一簇微弱火苗的眼眸,在枯槁的面容上显得格外突兀锐利。

他不再耽于绝望的泥沼。昨日的嘶吼、痛楚、心死如灰,仿佛被强行压下,只为了支撑此刻唯一的目标——寻找。“梳洗。”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碧城和花嬷嬷几乎是应声而入,看到他那副仿佛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狼狈模样,眼圈瞬间红了。但她们不敢多问,也不敢垂泪,只是强忍着心疼,动作迅捷地为他打水净面,更衣梳发。

望着铜镜中那个眼窝深陷、脸颊凹陷、如同被生生削去一半魂魄的自己,宋麟的目光空洞了一瞬。旋即,那点幽火更盛,如同冰原上不灭的磷火,固执地燃烧。“行李务必精简,只带必要之物。承影调集人手,扮作商队,明日拂晓出发。”他对着刚刚进门的承影吩咐,声音冷静得如同结冰的河面,每一个字都带着不顾一切的决心,“从长安至洛阳沿路所有驿站、城镇,加派三倍人手!给每一处的朱雀台暗桩传令,不惜一切代价探查数月内所有孕妇、尤其是……有伤在身或寡言少语的新迁入者行踪!任何蛛丝马迹,立刻飞鸽回报!”他无法再忍受过去一个月徒劳的搜寻,必须倾尽所有力量,在通往洛阳的每一寸土地上布下天罗地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