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548年的秋气,已开始剥蚀临淄城垣的金漆。王城巍峨依旧,但在幼君齐景公杵臼眼中,这巨兽般起伏的宫阙飞檐,每根线条都绷紧了无声的弦。风从夹道的高墙下扫过,带着一种空洞的呜咽。
他坐在议事偏殿的御座上,宽大的袍袖下,手指紧攥着冰凉的丝麻内衬。十三岁的骨架上,那件特制的玄端衮服重如千钧。冕旔垂珠碰撞出细密的声响,像无数双细碎的眼睛在暗处窥探。下方,崔杼与庆封的声音高低交叠,如同磨坊里巨大的石碾,在碾压着他所能触及的每一寸空气和土地。
“……东郡三邑,春赋未足,民情叵测!”庆封的声音浑厚中夹着惯有的尖利,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指节敲击着案面,笃笃的声响敲得杵臼心尖发颤。他右手断腕处厚厚的药布藏在宽袖深处,但杵臼每每扫过,总能感到那处凝固的黑影散出的森森寒意。“臣请增调五百甲士前往弹压!以防效尤!”
杵臼喉咙干涩,像塞了砂砾。他不敢迎向下方那两双灼灼如狼的眼,视线垂落在面前漆案上新呈的竹简上。简上一行墨字正干涸发黑:东郡急报,民饥。指甲在袖筒里掐着掌心细嫩的皮肉。
崔杼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如同冰凉的铁块掷在冰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回响:“五百太少。边鄙之地,需以雷霆立威。调一千。”
“亚父崔卿英断!”杵臼几乎是在崔杼话音落地的瞬间脱口而出。稚嫩的喉咙绷得生疼,声音又尖又急,带着一种几乎要撕裂的惊恐讨好。他猛地顿住,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快,忙不迭地又加了一句,试图挽回一点君王的颜面,“调……调一千……准……准庆……封……卿……”语无伦次,最后几个字几乎湮灭在宽大的前襟里。
他低垂的头颅下,视野只能瞥见崔杼玄端下摆边角沾着的一小块暗红色的泥点。那颜色凝固干涸,像一块永不褪去的烙印。他记得那块印记的由来——前月,崔杼亲自监斩了三个所谓“非议朝政”的小吏,其中一人,据闻是幼时的骑射启蒙。飞溅的血曾落在崔杼靴边。杵臼当时在殿内远处的高窗后看着,吐得昏天黑地。
庆封发出一声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上杵臼的脖颈,勒得他呼吸一窒。
“陛下有令。”崔杼未看杵臼一眼,声音如常冰冷。一句裁定,便将调兵之权归于幼君名下。刻有杵臼名号、新近特铸的青铜小钺令牌“哐当”一声被崔杼随意丢在庆封面前的地砖上。金铜交击的声响在殿柱间回荡了许久。
杵臼盯着那枚在冰冷石砖上滚了两圈、最终斜立着、象征生杀予夺的小钺。钺锋在透过高窗的尘灰日光里泛着幽暗的光,映出自己模糊变形的倒影——一张苍白、惊惶、被冕旔压得不堪重负的孩童的脸。
殿门无声洞开,崔府家宰齐默苍老的脊背伛偻着,缓步趋入。他步履沉稳,脸上纵横的纹路深如刀刻,没有任何表情。他停在崔杼座席稍后半步的位置,躬身,低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主君。成、疆二位公子……争执不休。又……”
崔杼那如同石刻般冷硬的面容陡然一沉,眉峰骤然紧锁出一道深刻的、如同斧劈般的竖纹!眼底有压抑的怒焰瞬间腾起,又被他强行压回那片深潭死水之中。捏着酒觥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青筋在微黑的手背上虬结凸起,半晌,从齿缝间冷冷挤出几个字:“知道了。”
庆封眼角余光扫过崔杼紧绷的侧脸,嘴角那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扩大了些许。他端起面前的青铜酒樽,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酒意的松弛:“崔公啊,后宅安宁,乃治家之本。成与疆,少年英武,皆是府中梁柱,些许小事,说开便好。”那语气里的安抚,如同蛛丝,轻飘飘,又暗藏黏腻。
崔杼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浊重的叹息,像风穿过腐朽的枯木。没有接话。目光落在殿角地毡上一处新沾染、未及擦拭的酒渍上。
杵臼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小小的身躯在御座上微不可察地向后缩了缩。成,是崔杼长子,孔武有力,性如烈火。疆,是次子,心深似海,与朝中数名大夫子弟往来过密。崔府内的火药味,他隐隐听闻。此刻崔杼眉宇间那份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暴怒边缘的挣扎,像一道裂痕,在他曾以为固若金汤的磐石上无声蔓延。
殿内弥漫着松脂、酒气和一种无形的压迫。御座冰冷宽大,杵臼悬垂在椅边的小腿够不着地,只能徒劳地晃荡。那枚斜立的小钺令牌在尘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刺得他眼痛。
数日后一个黄昏,血色的残阳浸透了崔府最高的望楼飞檐。府内一处偏远的跨院,门窗紧闭。昏黄摇曳的牛油灯烛,在墙壁上投下两个激烈争执、身影被拉得如同扭曲鬼魅的影子。
“庆老匹夫!我崔氏在朝堂立足!焉能倚他做声?!” 长公子崔成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兽,声浪几乎撞开紧闭的窗扉。他身形高大,面孔因激动而涨红,额头青筋暴跳,宽大的深衣前襟已被他自己扯开些许。“父亲就是太过优柔!看他那假惺惺的做派,他那手是怎么折的?!他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幼子崔疆背对着兄长,站在窗边,身影在灯火下显得瘦削而冷静。“优柔?”他侧过脸,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锋锐直戳崔成心窝,“大哥说得轻巧。父亲在国事上可从不‘优柔’!那是狠绝!斩草必除根的手腕!可到了我们兄弟身上呢?大哥你前月强占城北姜姓别苑,与公孙豹那一架,闹得临淄沸沸扬扬!御史令几道弹劾折子到了父亲的案头,是谁压下去的?!”
崔成被噎住,脸色由红转黑,如同灌了铅。他猛地一拍身前硬木几案,案上两只空酒樽被震得跳起又落下,发出刺耳的哐当声。“你少扯旁的!我崔成做事堂堂正正!公孙豹那厮欺行霸市,夺他别苑是替天行道!”他往前一步,通红的眼珠死死盯住崔疆的侧脸阴影,“倒是你!崔疆!整日与那庆家的小崽子卢蒲嫳勾肩搭背!同出同入!你当父亲不知道?那卢蒲嫳是什么货色?!庆封的一条疯狗!咬死多少人了?!你是要引狼入室吗?!”
“引狼入室?”崔疆终于转正身体,面对着兄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灯火跳跃,明灭不定地映着他半边脸,半边被浓郁阴影覆盖,如同戴了一层面具。“大哥只看得见疯狗,却看不见握狗绳的人。父亲这棵大树遮天蔽日是不假,可这树底下,你和我,还有三娘,我们这些人,分到的荫凉能有多少?能多久?与其让父亲一人苦撑,让外人看我们兄弟内斗的笑话,不如借他庆家几分力!”他靠近一步,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父亲终究会老!这未来崔氏一门掌舵人的位子,早定晚定……”
他话未说完,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啊——!混账!!”崔成目眦欲裂!巨大的背叛感和被威胁的狂怒瞬间将他吞噬!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理智轰然崩断!他狂吼着,野兽般朝崔疆猛扑过去!双拳如同石锤,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向弟弟那张冷静得令人憎恨的脸孔!
“砰——!”血肉沉闷撞击的巨响!
“哐啷——!”崔疆猝不及防,脸上骤然受此重击,口鼻瞬间喷出鲜血!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被这股蛮力撞得倒飞出去!后背狠狠砸在身后巨大的彩绘黑漆屏风之上!
巨大的屏风受到猛力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木质骨架和嵌板的漆皮瞬间炸开几道裂缝!整面屏风剧烈摇晃!悬挂其上的佩玉装饰疯狂撞击着画板,发出混乱刺耳的噪音!尘埃簌簌落下。崔疆倒在屏风脚下,半边俊脸血肉模糊,嘴角汩汩冒血,剧烈呛咳。他挣扎着试图爬起,血沫溅染了华丽的屏风画面。画中仙人骑鹿、云山雾罩的仙境,沾染了点点新鲜的猩红。
窗外,一道佝偻的老朽身影贴着墙角疾步而过,无声无息如同墙角下阴影里的夜鼠。是老仆齐默。他浑浊的眼珠透过窗棂缝隙瞥见屋内的狼藉和扭打,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没有任何波动,脚步却悄然加快了节奏,朝着府邸深处主人内院的方向疾行而去。
暮色四合,崔府深处的内书房如同远离尘嚣的孤岛,沉静的暮光只透过细密的竹帘吝啬地洒进几点碎片。
崔杼并未掌灯,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黑色石碑,沉沉坐在那张铺着陈旧兽皮的楠木大案后。面前摊着几卷竹简,却久久未动一字。他的目光穿透帘外昏沉的暮色,却不知落向何方。
家宰齐默垂立在一旁,脊背弓着,头颅深低,像一枚沉默的古钉楔在阴影里。空气沉重滞涩得如同结成了块。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由远及近,震荡着回廊的青石板。未等通禀,长公子崔成已带着一身酒气和浓郁的、尚未散尽的暴戾气息轰然闯入书房!玄端衣袍褶皱凌乱,前襟染着几处深暗湿痕,像是泼洒的酒渍混合了某种……深色液体。他那张轮廓酷似崔杼的脸上,此刻被愤怒烧灼,鼻息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冰冷的砖地上,目光如炬,直射向案后的父亲:
“父亲!疆弟他……他勾结卢蒲嫳!暗通庆封!图谋不轨!竟将矛头指向大哥!”他声音嘶哑咆哮,如同在控诉十恶不赦的死罪,“如此背家叛父之举!按律当诛!请父亲即刻下令!将此逆子拿问!以正家法门风!”最后一句吼出,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崔杼的眼皮沉重地抬了一下。那目光极深,沉黑,无波,无澜,如同万载玄冰下的寒潭,只极其缓慢地在长子那张被怒火冲昏的脸上扫过,随即又垂落下去。唇边坚硬的纹路绷得更紧了一些,没有吐出一个字。
书房里只剩下崔成粗重混浊的喘息声在回荡,鼓动着耳膜。
更轻、更冷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幼公子崔疆无声地踏入房内。灯火昏黄,照着他半边脸。受伤的半边脸颊被简单包扎,染血的布条下露出的眉眼依旧清晰。那里有剧痛过后的麻木,有恨意,还有一种如同寒潭深水般的阴沉。他与兄长并排而跪,没有看任何人,包括案后的父亲,只对着那空旷冰冷的地面开口:
“父亲明鉴。”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缓,却字字如冰珠砸地,“是兄长无端猜忌,对亲弟痛下毒手!若非儿子侥幸未死,今已命丧当场!此乃兄弟阋墙之始祸!更无端攀污儿子结交通敌!试问父亲,”他骤然抬起头,目光如冷电,瞬间刺穿了房中的昏暗,第一次直直撞进崔杼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如此妄动私刑,视兄弟如仇寇,构陷手足于死地的狂悖之徒……当真不该严惩?以儆效尤?!”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沉滞的空气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寒意和绝然的质问!
崔杼的身体极其不易察觉地一震!案下紧握的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如同干枯树枝即将折断的摩擦声!浑浊的目光在脚下两个针锋相对、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身上艰难地逡巡——一个狂暴如火焰,裹挟着不容置疑的讨伐意志;一个阴冷如寒冰,带着同归于尽的残酷质问。杀意,在血脉相连的亲骨肉之间弥漫、碰撞,毫不掩饰。那冰冷的血腥味,已隐隐可闻。
“咳咳……”一声压抑的咳嗽从角落响起。是家宰齐默。那咳嗽轻微,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如同某种警示的鼓点,打破了父子三人如同冰封的对峙。
崔杼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胸腔的起伏缓慢而沉重,仿佛要将这满是血腥气息的空气吸尽又吐出。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翻涌不息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枯槁的挣扎。他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掌中布满的厚茧和老旧伤疤清晰可见,那是无数血火与强权岁月刻下的烙印。最终,他缓缓松开拳头,那只布满厚茧的手掌无力地落在几案粗糙的木纹上。一个名字,如同沉入水底的巨石,无比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滚出:
“去……请……庆大人来。”
声音苍老、疲惫、干涩至极。每一个字都像耗费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话音落地,他仿佛被抽去了支撑,高大的身躯骤然委顿在冰冷的兽皮靠垫里,面如死灰。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掩住了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那动作里,透着一种被命运彻底钉死在祭台上、再无选择的苍凉与绝望。
窗外的暮色终于彻底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书房内外的世界,一片无边黑暗。
庆府的深院。红烛高烧,亮如白昼。金箔镶嵌的巨幅屏风后,丝竹管弦之音靡靡缠绕,如同美人身上滑落的软罗。庆封赤着上身,袒露着保养得宜、白皙却覆盖薄薄肌肉的肩背,倚靠在波斯进贡的华丽织锦靠枕上。数名仅着薄纱的美人跪伏在他腿边,纤纤玉手或捧觞献酒,或力度恰好地揉捏着他那只包裹着厚厚药布的断腕。美人如玉,冰肌雪肤,在明晃晃的烛光下流淌着惑人的光泽。
卢蒲嫳斜坐在下首的矮榻上,一腿屈膝,姿态放浪。他仰头灌下一樽美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沿着脖颈滚过微微突起的喉结,洇湿了薄薄的衣衫前襟。他并未看那些美人,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带着某种疯狂和粘稠的渴望,紧紧缠着庆封那只被美人纤指反复侍弄的断腕。
“呵……”庆封突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半阖着眼享受美人指尖的力道,声音慵懒地穿透那满室的柔媚音乐,“卢蒲,你说……一条狼,咬断了另一条狼的喉咙,这头狼……是雄壮了呢……还是……可怜了呢?”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漫不经心地捻起美人递到唇边的一颗去了皮、晶莹剔透的葡萄,缓缓送入口中,汁液在唇齿间弥漫开甜腻的气息。
卢蒲嫳身体前倾,眼中疯狂的光芒更盛,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饿兽。他舔了一下沾着酒渍的嘴唇,声音干涩而低沉:“封公,狼……就是狼!只要能撕开猎物的喉咙,谁会在乎被撕开的喉咙是哪一条?雄壮也好,可怜也罢……血肉……最终都会化为脚下的尘土!”他喉咙剧烈滚动了一下,目光死死攫住庆封,“那些碍手碍脚的崽子们……撕掉就好!留下最锋利的爪牙,才是真正的……狠辣!”
庆封慢悠悠地咀嚼着葡萄,汁水湿润了他保养得宜的唇角。他忽地睁开眼,眼中毫无醉意,锐利如钩的目光直直刺入卢蒲嫳狂乱的眼眸深处:“爪子利?哈哈……”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带着冰冷和掌控,“崔家老鬼……是拿我们当开路的柴刀啊……”他那只断腕忽然抽离了美人的温软,药布在烛光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暗光。“也好……”庆封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风过隙,“刀……就要有刀的觉悟!让他见识见识……”他微微前倾,一字一顿,森冷如冰,“这刀锋……能砍断他崔府祖祠的大梁!”
庆封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带着铁甲特有的铿锵!
“大人!”一名心腹亲兵掀帘而入,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沉重声响,打破一室旖旎,“崔府家宰求见!言……相国急请大人过府!助平其子……逆乱!”
“逆乱?”卢蒲嫳尖声重复这两个字,脸上瞬间涌起一种因极度的兴奋而扭曲的笑容,如同恶鬼,“逆得好!乱得妙啊!”他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庆封缓缓坐直身体,顺手扯过榻边一件华贵的素纱外袍披上肩头,动作从容不迫。脸上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那笑容里混杂着冰冷的算计、洞察一切的嘲弄、和一种即将品尝终极猎物的残忍快意。他抬了抬手,示意侍者替自己整理好衣襟领口。声音平静异常:
“取吾大氅来。卢蒲——”
卢蒲嫳猛地站起,眼中燃着嗜血的红光!
“带上你最锋锐的爪牙,去帮崔相国……好好‘清理门户’!”庆封的声音如淬冰的钢针,“相国要一个干净彻底的‘交代’。懂?”
“属下——领命!”卢蒲嫳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按捺不住的狂喜!脚步急促如风,率先向外冲去!
庆府沉重的铜门轰然洞开!卢蒲嫳的身影如一道裹挟着煞气的暗影,第一个狂飙而出!紧随其后,数十名庆府蓄养多年的死士如同开闸的洪流!他们沉默,无声,面容隐藏在统一的黑色面巾之后,只露出一双双精光爆射、凶戾无情的眼睛!手中雪亮的环首直刃在夜色下跳跃着森冷的光!
如同黑夜中悄然启动的庞大绞盘,在浓稠的黑暗里滚动起第一道沉重的铁链。马蹄踏碎街巷的沉静,铁甲撞击如闷雷滚过临淄的脊骨。卢蒲嫳亲率的第一支铁流撞破夜风,毫不迟疑地扑向崔府高耸的侧门!那是崔疆住所的方向!
“破门!”卢蒲嫳的命令低哑如同地狱的呢喃。没有丝毫拖沓,沉重巨木裹着金铁撞角,挟着令人牙酸的破风声,如同攻城槌般狠狠砸向那扇厚重的木门!门后隐约传来女子的惊呼和兵刃仓促碰撞的杂音!
“轰隆——!”
崔府侧院的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厚实的门板瞬间龟裂!碎木夹杂着崩裂的铁钉四溅!
“一个不留!片甲不留!”卢蒲嫳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第一个撞开破碎的门板冲了进去!黑暗中寒光陡闪!雪亮的刀锋带起急促的破风声!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切入血肉的钝响!一颗惊恐的头颅裹挟着大蓬血雨,斜斜飞起!
“杀!!”如狼似虎的死士狂喊着,如同潮水般涌入庭院!瞬间淹没了那小小的空间!火把猛地燃起,摇曳的光影里,人影幢幢交错!刀刃疯狂地劈砍!斩在木板上,斩在甲胄上,斩在脆弱的血肉之躯上!骨断的声音、濒死的惨叫、兵器疯狂撞击发出的尖锐嘶鸣、点燃木质窗棂的火焰噼啪爆裂声……所有凄厉的杂音在卢蒲嫳的耳中过滤,只剩下一种狂喜的交响!
“公子——疆?!找到你了!”一个死士狂喜的嘶吼如同鬼嚎!
“不——!你们是什么人?!父亲——!!”一个年轻、惊恐变调的嘶喊在庭院中央响起!那是崔疆的声音!只叫了一声,就被数个黑影从不同方向扑上去!刀光如匹练般搅碎了他的身体!
惨叫声撕裂夜空!肢体如同草芥般被狂乱的刀光劈开!
火光如狂舞的赤蛇,瞬间舔舐吞噬了整栋木质小楼!浓烟翻滚,热浪如墙!焦糊皮肉的气息混着血腥,令人作呕!
而卢蒲嫳并未在崔疆住处停留分毫!火光映照着他脸上溅满的温热血液和残酷的笑意,他如同欣赏一幅画卷般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燃烧的地狱。“转战!崔成!”
嘶哑的命令如同地狱的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扑向另一个方向——崔成核心势力盘踞的、崔府另一角深幽的院落!身影快得像一只扑向猎物的黑色夜枭!
同一时刻!崔府深处!正堂大厅!
崔杼高大的身躯僵直地挺立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外面混乱如地动山摇的厮杀声、哭喊声、兵刃撞击声、房屋燃烧的轰响如同实质的海啸,一波强过一波地撞击着高耸的堂柱、沉重的雕花门扇和所有悬挂的华美饰物!整个大地都仿佛在脚底下微微震颤!灰尘簌簌地从梁柱的彩绘缝隙间震落。
崔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因疲惫和心力交瘁而沟壑纵横的脸庞,在远处跳跃进来的血色火光照耀下,像一尊裂开的石雕。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死寂的深潭!是翻江倒海!是无法言喻的、碎裂的惊骇!是血肉被强行撕裂时才能感受到的剧痛!
他听到了!他清晰地听到了!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他血脉中发出的最后的、扭曲变调的呼号!那是被拖入地狱深渊时、灵魂被生生撕扯的绝望呐喊!那声音穿透了所有恐怖的噪音,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扎入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
崔成!“畜生——庆封——!父——亲——救我——!”那濒死前凄厉如孤狼的长嚎,夹杂着骨裂筋折的闷响!瞬间被淹没在更嘈杂的杀戮洪流中!又似乎永恒地烙印在崔杼的灵魂深处!
“不——!”一声沙哑的嘶吼,如同喉咙被滚油烫穿,艰难地从崔杼绷紧如石的喉咙里挤出!那不是命令,是垂死绝望的哀鸣!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砸中,猛然后退一步!宽大的身形在疯狂摇曳的火影中踉跄了一下!仿佛连站立的力量都已在那两声绝望的呼号中被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