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被豁然推开,裹挟进更浓重的寒意与潮湿的雨腥气。一个身量高大、面容清癯的中年大夫昂然而入,正是庆封。雨水打湿了他身上单薄的缟麻素服,深色水渍洇开,更显出几分阴冷。他似乎根本不曾留意高厚的逼人之气,径直穿堂过室,停在崔杼面前三步处。
崔杼的眼皮几不可察地一跳。庆封的目光越过他头顶,似乎要穿透这沉重殿墙,望向东宫所在。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殿外呼啸的风声与淅沥雨响:“闻有宵小之辈,意欲擅动神器于东宫幼弱之身?真当齐国无人、礼法蒙尘耶?”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高厚的面色骤然一沉,如同被人狠狠搧了一记耳光,手指上的动作猛地停住。国氏家主国佐也按捺不住倏然起身。然而庆封话音未落,人已转向太子光,双膝触地,宽大的素袍垂落,在冰冷的石面铺开一片凝重的白,深深叩首下去:“国赖长君!社稷所系,民心所向!臣庆封,叩请太子光即国君位!”语气斩钉截铁。
这一拜如同投入死水潭心的巨石,千层涟漪乍起!殿内哗然一片!数名原本或持中立观望、或被裹挟的大夫,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神在惊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鼓动间急剧闪烁。崔杼只觉得周身血液猛地涌上颅顶,耳中轰鸣。他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跨到庆封身侧,屈膝如磐石沉落,甲胄与冰冷地面撞击,发出铿锵之声,腰间的青铜长剑穗子触地微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如同最硬的石头投入冰湖,震荡整个大殿:“臣崔杼,死谏!请太子光承继大统!”
群臣仿佛被骤然注入了活力,如被无形的飓风卷起。“死谏!太子即位!”一人、两人、十人……高呼跪拜之声如浪奔涌,震得大殿雕梁上的细微尘埃簌簌而下。方才那看似铁板一块的格局,在庆封的果断与崔杼的死谏面前,土崩瓦解。高氏与国氏瞬间孤立,两张老脸上青红交替变换,身体僵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终究在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叩请声中,颓然萎顿于席。败了,从气势到人心,他们已败得一塌涂地!
太子光在一众大臣雷鸣般的叩请声中缓缓起身,仿佛重负在身。那身素白的孝服衬得他更加挺拔,如同一棵苍劲的松树初露峥嵘。他走到崔杼与庆封面前,双手有力地将两人一一扶起。“今日,卿不负国。他日,寡人必不负卿!”那声音沉稳低厚,却穿透了哀乐与喧哗,带着铁石磨砺后的坚实,深深烙进崔杼的心底。君王的指尖冰凉,用力握在崔杼手臂上,透过冰冷的甲片,传递出一种奇异的灼烫。
崔杼抬起头,正对上那双年轻、却已沉淀了雷霆杀伐与权谋风暴的眼睛。这双属于新君齐庄公吕光的眼眸深处,那片刻前的激奋、伤痛、脆弱,已被一种新的、沉静而带着锋棱的东西取代。崔杼能清晰地从那沉静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铠甲染血,疲惫深重,眼底却燃着一缕绝不熄灭的火焰。
齐国的新章,在太庙哀钟肃穆的回响与百官叩首的余音中,缓缓铺开。那金漆未干的巨大编钟悬于殿中,钟壁反射出肃杀冷光,钟锤低垂,静待新君号令,震彻山河。高、国两氏的默然无声,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短暂的死寂。
几载弹指而过,临淄的宫墙沉淀了更深的庄重,空气中飘荡着权力稳固后特有的、混着香料与淡淡铁锈腥气的气息。
“报——晋人无理!强索我汶阳之田!更有使者骄横,已在朝门外叫嚣!”内侍尖利的嗓音划破朝会沉闷的气氛。
阶下文武立时嗡嗡议论起来,有压抑的怒斥,亦有不忿的私语。齐庄公端坐丹陛之上,冕旒垂珠之下,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庞却沉静如水。他目光扫过略显焦虑的群臣,最终落定在左侧肃然挺立的崔杼身上。“汶阳之田,”庄公开口,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田亩乃民之膏血,寸土亦系寡人血脉!崔卿?”
崔杼出列一步,拱手,脊梁挺直如剑脊:“臣在。”
“晋为盟主,寡人自当敬之。然敬,非为摇尾乞怜之敬!”庄公声音陡然提高一分,一股隐而不发却让人心弦骤紧的凌厉气势骤然弥漫开来,压得殿内嘈杂顿歇,“汝为我邦肱骨,代寡人北行,入晋国盟会。盟,必须成!然田土,半亩不许让!”
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又带着一种将国威与尊严悉数托付的沉重。“田土,半亩不许让!”这几字沉甸甸地砸在崔杼耳中。崔杼深深一揖到底:“臣,领命!”
数月之后,晋国都城绛邑,诸侯盟会的宏大场面令人屏息。宽阔的校阅场上旗帜遮天蔽日,金戈铁甲折射出的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各色纹章鲜明的诸侯仪仗壁垒分明,鼎沸人声与车马喧嚣混合,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凝重的气息。
盟坛高耸于中央,以黄土夯筑、白垩涂之,巨大的铜鼎燃烧着松脂,烟气笔直升向灰白的天际。晋侯端坐坛上主位,面沉似水,目光锐利地扫视坛下诸侯使者及其身后严整的虎贲甲士——那是最直接、最赤裸的无声威慑。崔杼带来的齐国精锐,玄甲黑戟,阵列肃然,沉默地立于晋国那仿佛无边无际、寒光凛冽的甲兵丛中,便如一片凝重而坚韧的礁石,虽数量远逊,那份沉默的锋锐之气却丝毫未减。
“盟,乃大国威仪所系!诸侯当一心尊晋!”
主持盟誓的晋国上卿赵武,手捧玉牍立于坛心,声音洪亮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他环视四周,目光尤其有意无意地扫过齐人阵列所在。“凡诸侯附庸田赋土地之事,当以晋国宗主之裁定为要……”这赤裸裸的宣告,顿时引起坛下诸侯随从中一阵不安的骚动与低抑的议论。
崔杼立在齐军最前,面色平静无波,腰悬齐国礼器长剑,双手却自然下垂垂放于身侧。直到赵武话音一落,他那如止水般深邃的眼眸骤然一抬,锐利的光仿佛穿透喧嚣直射坛上!他一步踏出阵列!脚下校场夯实的黄土发出沉闷声响,甲叶因这瞬间爆发的动作铿然作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原本的嗡鸣戛然而止。
崔杼一步步朝坛前走去。动作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有力,仿佛用脚掌在丈量这片充满力量对峙的土地。他在距离坛阶五步之外站定,挺直身躯。校场上寒风掠过他玄色甲袍,吹动袍角下剑柄上的猩红流苏。
他抬手按住腰间的长剑剑柄。这个看似扶剑的动作,在气氛凝固到顶点时,让赵武身旁的晋国甲士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肌肉,几乎同时爆发出兵器出鞘前摩擦的细微金铁之声!
崔杼却已朗声开口,字字如雷磬,敲破寂静:“外臣崔杼,奉齐侯令旨,代行盟誓。尊晋之心,天日可鉴!然——”
他声调陡然拔高,气势勃然喷发:“汶阳之田!乃我齐国先君浴血拓土所得!每寸土壤之下,皆埋我齐人白骨!”
他按住剑柄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凸出发白,目光死死盯住坛上的赵武,毫不退缩:“若今日盟书之上,但有半字提及割让汶阳!我崔杼,当以颈上之血,染此盟坛之泥!齐国甲士,当以此剑为号,断头可也,裂躯可也,但国士有恨,冤魂不散,必冲九霄!”声如裂帛,带着赴死的决绝悍烈。
这一喝,如同炸雷!坛上的赵武眼角猛地一抽。坛下诸侯阵营中一片死寂,目光交错处,尽是惊骇与隐隐激赏。无数视线复杂地落在崔杼挺拔的背影和那柄已随他话语微微颤动、随时可能饮血的长剑之上!更落在齐军阵中那瞬间如同被冰水浇灌、肃杀之气暴涨、隐隐竟有冲破晋国兵锋之势的玄甲阵列!这悍不畏死的决绝,竟压倒了晋国绝对的军力优势!
校场上空弥漫的紧张气息如同灌满了岩浆的铜鼎,只需一丝火星便会彻底爆开!赵武面色数变,最终强压下眼中戾气。一旁主持仪式的宗伯惊恐焦急的目光,在剑拔弩张的晋国甲兵和下方那支沉默决然、只待首领一声号令便同赴黄泉的齐卒之间反复逡巡。
宗伯趋前急迫地与赵武耳语,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大祸将临的恐惧。赵武狠狠咬了一下后槽牙,腮边肌肉绷紧如石,目光如刃刮过崔杼的脸,几乎要刺穿那平静面具下的血肉。对峙的每一息都无比漫长,沉重的气氛压得一些位低的使臣几乎喘不过气。终于,赵武像是将一口血生生咽回喉咙里,极其艰难地冲宗伯点了点头。
宗伯如蒙大赦,捧过早已备好、染了朱砂的玉牍,匆忙走上坛前。当宣读那冗长盟词的声音再响起时,其中关于土地割让的部分,竟如被无形之笔悄然抹去!只有“主从相睦”、“各守其土”之类冠冕堂皇的词句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
崔杼的手,直到此刻,才缓缓松开了紧紧攥住的剑柄。指尖微微颤抖,掌心中却已被汗水浸透,与冰冷的青铜剑柄之间一片滑腻。他缓缓抬首,迎向高天,微不可闻地深深吸气——硝烟与黄尘的气息混杂着刺骨的凛冽寒风,涌入肺腑,那是险死还生的、属于齐国尊严的气息。
这一消息如离弦之箭,裹着北风的凛冽传回齐国临淄。数月之后,崔杼的车驾遥遥出现在国都官道尽头,尘埃尚未落定,深宫的内侍便已带着王命急促奔出城门——庄公的召见急如星火。
宫门次第洞开,庄公竟已亲迎至殿前高阶!崔杼快步疾趋,正欲躬身行礼,庄公早已大步踏下数级玉阶!冕服上的玉饰撞击声响成一片,他有力的手臂一把托住崔杼双臂——这已不是寻常的君臣礼仪!
“子武!吾之干城!”庄公的声音激越无比,手掌甚至带着震动,灼灼目光刺透垂旒珠玉,直射进崔杼眼底,“晋侯气沮!列国震动!齐国得此颜面,皆卿血肉所铸!”
庄公情绪似乎激荡难平,拉着崔杼手臂一同踏上台阶,竟不再松开。他一边大步走,一边侧首凝视崔杼风霜覆盖的脸庞:“明日启程,南方大棘泽行猎!诸卿随驾,共商国策!卿要养精蓄锐!”他忽地停步,声音压低,带着异乎寻常的灼热与亲近,目光如实质般凝在崔杼身上,“下朝后,卿不可即归府!寡人今日定要在你府上设宴!庆功,亦为卿洗尘!”
阳光自殿外照入,穿过雕花窗棂,将庄公冕服上精致的蟠龙纹映照得纤毫毕现,流光溢彩,也映亮了他眼中翻涌的赞许、激动,以及一种难以言传、令崔杼心尖莫名一颤的灼热光芒。
崔杼深揖应命:“臣,领旨谢恩。”腰身弯曲时,眼角的余光只捕捉到庄公袍袖上几处不起眼却崭新的刮痕——那是方才急切迎下玉阶时,袍袖曾被某种锐利之物剐蹭的痕迹。帝王威仪,此刻却浸染着一种不加掩饰的赤诚,仿佛要将崔杼彻底裹入那翻涌的紫宸华辉之中。
崔府的中庭沐浴在暮色初降的柔和光晕里。庄公的仪仗仅带数十贴身精锐卫率,悄然驻跸于府邸之外的宽阔场坪上,并未以王旗鸣炮,扰攘百姓。崔府正门中开,厚重的黑漆木门之上黄铜铺首衔环闪耀着沉稳光泽。庭院里青砖墁地,干净得几乎反射着天空最后的微光。几株新植的棠棣刚过花期,枝头尚余零星红白残瓣,淡淡的草木清气融进晚风,悄然流淌。
崔杼身着玄端常服,肃立阶前恭迎。心中一股暖意油然而生。君主赐宴私邸,这并非头一遭。这些年东征西讨,北和南盟,庄公的信任与倚重已厚重如他常年披挂征战的铠甲。这府邸,因君王不时的驾临,在权力中枢的厚重帷幕之外,也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亲近光泽。
环佩轻响,环廊光影交接处,棠姜领着一名侍奉酒馔的婢女碎步走来。她一身素雅的深衣曲裾,衣料是上乘的月白色细锦,只在袍袖和衣缘处以极纤细的墨蓝色丝线绣着连绵的卷草云纹,如同宣纸上淡墨勾出的山水。腰间束以玉色丝绦,勾勒出一段婉约风韵。乌云般浓密的发丝梳成垂云髻,斜插一支雕琢简约却流溢着温润宝气的白玉簪。
她走到崔杼身后偏右半步的位置,眼睫低垂,姿态娴静恭敬,如画中仕女。庄公的步辇已缓缓停驻于阶下,在宫卫簇拥中,庄公拾级而上。他今日同样未着繁复冕服,仅是一身深青色织锦常服,玉带束腰,显出颀长挺拔的身姿。
“臣崔杼,”崔杼提声,抱拳躬身,棠姜亦在他身后默默屈膝行礼,“率眷属恭迎君上。”
庄公脚步不停,口中爽朗笑道:“子武不必多礼!今日是寡人到你府上叨扰!”说着,便欲伸手来扶。可他那只伸出的手掌并未径直落在崔杼臂上,在将触未触之际,竟在半空凝滞了一瞬。崔杼躬身垂首的视野中,只见庄公袍角金线一闪,脚步微错,方向似乎也偏了半分。随即,那股庄公身上惯有的、夹杂宫廷熏香与隐约龙涎的气息,伴随着清晰的步履声,却绕过了崔杼身前——
“夫人请起。”庄公温和的声音骤然在崔杼身侧响起。
崔杼心头微愕,缓缓起身。侧目望去,只见庄公正伸手虚扶棠姜,目光却牢牢钉在她身上。那目光中翻涌的情绪如同被强风骤然撕裂的平静湖面——惊叹、灼热、探究,甚至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艳与贪婪,如同最亮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周遭的一切光亮,也死死凝固在棠姜因受惊而微微抬起的脸上。
这一瞬间的停顿,被无限拉长,又如同只发生在一息之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落针可闻。崔杼清晰地听见自己左近侍立家宰的呼吸声似乎滞涩了一瞬。台阶下方广场上,远处卫队的战马不经意间打出一个沉重的响鼻,又迅速安静下去。
棠姜手臂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本能地后退半步避过虚扶,头垂得更低,光滑白皙的后颈弯折出一道脆弱而美丽的弧线,颈窝处细微的茸毛在夕阳余烬中泛着朦胧光晕。她声音微不可闻,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局促:“谢……君上。妾不敢。”
庄公似乎才猛地惊醒,那失神的目光瞬间收敛起大半,快得如同从未发生。他的手掌不着痕迹地收回,仿佛只是为了整肃下衣袖上的褶皱。脸上重新堆起亲切的笑容,转向崔杼:“好了好了,子武快引路!寡人腹中空空,酒虫作祟了!”
这转圜来得突兀,却打破了那尴尬的窒息感。崔杼连忙应声称是,躬身让过国君前行。就在庄公抬步与他错身而过的一刹,崔杼眼角的余光极其锐利地捕捉到,庄公方才虚扶棠姜的那只手,缩回到宽大袍袖之中,竟控制不住地微微蜷曲了一下手指——那是一个极其隐秘、暴露着主人内心仍未平复波澜的细微动作。
崔杼不动声色地侧身随侍,引领庄公朝内厅花筵走去。在他身后,家宰齐默悄然靠近棠姜身侧,压得极低的声音如同蚊蚋:“夫人,请入后堂照料酒膳。”棠姜微微颔首,垂着眼眸,轻盈无声地退入回廊深处。她转身时,发髻上那支唯一的玉簪尖坠在暮色光影中划出一道幽冷而短暂的光芒,旋即消隐在转角的阴影里。
内厅水榭早已张灯结彩,锦帷流苏。清冽的酒香混杂着炙烤鹿肉的焦香弥漫开来。庄公居于主座,崔杼紧邻其右,几名亲信大臣依次列席,丝竹管弦袅袅升起。庄公几觞酒下肚,畅快谈笑,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失态早已烟消云散。他不断说起汶阳之事,对崔杼赞不绝口,声如洪钟。觥筹交错间,侍婢们流水般呈上珍馐佳肴。崔杼举杯应和着,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厅堂后方侍奉的女眷处,然而那道月白色的素雅身影却如露水般蒸发,再无踪迹。
夜色渐深,酒意酣浓。君臣喧哗之声逐渐弱去,庄公也显出几分醉态。他手中金杯微倾,几滴浓稠的琥珀色酒液溢出杯沿,蜿蜒流下,滴落在他深青的锦袍上,洇开一团更深的暗色。
“子武,”庄公身体略向前倾,靠近崔杼,浓重的酒气和身上熏香混合扑来,“今日……酒好!人……更佳……”他的话语因酒意而含混,舌头有些发黏,“寡人记得……嫂……咳咳……夫人……”他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不妥,又急急举杯掩盖,酒液泼洒些许出来。
崔杼面沉如水,端起自己的酒杯恭敬举向庄公:“君上谬赞。臣内子微贱粗陋,何德何能。臣再敬君上!”
庄公哈哈一笑,仰首痛饮。放下酒觥时,他那带着酒气的灼灼目光,竟似有黏性般,在厅堂后通往内宅的花径深处,那片飘荡着棠棣残香的黑暗中,流连地缠绕了片刻。
灯火通明处,笑语鼎沸;回廊阴影中,寒气无声沁骨。
崔杼府邸的水阁凉亭,临水迎风,渐渐成为庄公盘桓不去的所在。庄公的身影出现在崔府的次数日益频繁。有时他说是要商榷某条新的田亩规制;有时声称欲赏崔府后院那片开得正盛的蜀葵;有时干脆挥退庞大仪仗,只携几名贴身内官,轻装简从而来,似乎只为在此处寻得一刻闲适。
水阁四周垂着细密如织的竹帘,光影切割成条状,随着微风在亭内缓缓流动。案几上,一盏小巧的青铜博山炉里燃着顶级的御赐龙涎香饼,淡青烟气如丝如缕,蜿蜒袅绕,散发出一种极为醇厚尊贵、却又略带几分暖昧气息的异香,与亭外飘来的幽幽水汽、草木清气混杂一处。
崔杼心中那点初始的疑惑与不安,已被君王这持续的、仿佛无穷无尽的厚恩宠信所反复冲刷、熨烫,直至近乎于麻痹。君侯频频亲至,视其家宅如私家别苑,这本身就是旷古未见的荣宠。他将心头那偶尔掠过、如同水底暗影般的不适感强行压下,归咎于自己无端的疑虑。
今日君臣二人闲坐对弈,黑白云子在楸枰上星罗密布,犬牙交错。崔杼执白,指尖捻着一枚温润如玉的子,正凝神思索一处断点。庄公姿态闲适地斜倚着锦垫,一手随意地把玩着旁边果盘里几颗饱满水灵的绯红荔枝,剥开一枚雪白的果肉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另一只手臂却不太安分地搁在身侧凭几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
亭内只有轻微的棋子落盘声。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家宰齐默眼帘微垂,似乎老僧入定,唯有眼神偶尔极快地扫过棋局和那位意态闲散却又坐姿略显刻意的君主身上。
“子武,”庄公含混地嚼着荔枝,声音带着一丝慵懒,“汝府中厨下那道醋拌莼菜羹,酸爽开胃,令人齿颊生津,倒比宫中庖厨所制更得风味。尤其……”他语调忽然一转,似乎漫不经心,“其色泽翠碧莹润,摆盘心思巧妙。”说着,那原本搁在紫檀扶手上的右手随意地一抬,指尖在扶手下沿一块不甚平滑的木纹处无意识地抠摸了一下——几片细小的木屑无声飘落。
崔杼注意力大半在棋上,未曾留意,只恭敬答道:“区区粗食,能入君上之口,已是莫大荣幸。乃臣内子闲时指点下仆捣鼓,贻笑大方了。”
“哦?”庄公眼眸中似乎有光亮一闪,剥开另一颗荔枝的速度不易察觉地慢了一拍。他用指尖捻起那莹白滑腻的果肉,却不立即入口,目光掠过崔杼低垂审棋的半张脸,投向亭外水阁相连的回廊深处。“夫人心思,果然灵巧玲珑。”他缓缓道,语气带着某种品评玩味的悠长意味,目光在荔枝雪白饱满的肉与亭外幽深廊影之间来回流连,“此等心思,亦当有赏。”
棋子落盘的清响再起,崔杼微微蹙眉推演棋路。就在他举子将落未落那极其短暂的一瞬,身旁庄公看似坐姿未变,但那置于凭几扶手上、方才抠过木纹的手指,却极其自然地、迅捷无伦地向案几下方轻拂一下。崔杼眼角捕捉到庄公衣袖云纹如水波般抖动的残影,以及一丝极轻微、仿若丝帛快速擦过檀木的“嗤”声。
心念在电光石火间微微波动——君王袖中有物?
但那念头还来不及凝形展开,庄公已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再次拈起一颗圆润的红荔,破开外壳,果肉那独特的半透明莹白光泽在他指尖闪耀。他仿佛方才的动作只是随意拂落襟前不存在的尘埃。“此局,”他将果肉丢入口中,声音因咀嚼而有些含混,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满足喟叹,“寡人定要胜你一子!”
亭外檐角,一串宫制风铃被风拂动,发出泠泠碎响,如同美人耳畔环佩摇曳。那声音被水波放大扩散开来,久久未散。
崔杼手中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终究平稳落下,嵌入局中。棋盘上黑白分明,水阁内檀香浮动。庄公那含着荔枝的满足叹息在风铃余韵中回荡,而他衣袖拂过凭几下方时带起的那一丝几不可闻的嗤啦声,如同一片被风吹离枝头、注定飘向幽暗角落的枯叶,瞬间就被亭外的清泠铃音彻底覆盖,消弭无踪。
秋深了,临淄的风日益显出寒冽的棱角。崔杼奉命赴郓地督建新的运河堤坝,离家月余。当他的车驾穿过尘土弥漫、挤满民夫与夯土巨石的工地,风尘仆仆地回转府邸时,崔府正笼罩在一片异常的肃穆之中。
他没有去前厅歇息,径直踏进内院通往棠姜居室的那条熟悉回廊。刚转过墙角,眼前景象骤然刺入他的眼帘——家宰齐默,他那沉默精悍如顽石的老仆,竟独自跪伏在棠姜寝房外冰冷的石板地上!秋霜未尽的石面泛着青幽幽的寒气。齐默背脊紧绷如一张拉满的弓,头颅深深埋低,宽厚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崔杼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铁钳瞬间死死攫住!脚下步伐急促而沉重,踏在回廊坚硬的木地板上,发出闷雷般的声响。
“主君!”齐默听到脚步声,猛地抬头,那张布满风霜沟壑、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刚硬面庞上,竟呈现出一种近乎骇人的灰败之色!他声音嘶哑如钝刀刮过骨头,眼中更是密布着一道道惊骇欲绝的血丝,“主君!老奴……老奴罪该万死!未能守御内宅……主母她……”喉头剧烈滚动,
崔杼仿佛被巨锤当胸重击,眼前天旋地转!他一把攥住齐默衣襟,硬生生将老仆从冰冷的地上提了起来。那双手指节因极度用力而苍白扭曲,几乎要嵌入齐默肩膀的骨头里!声音是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来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带血的齿痕:“说!”
齐默不敢去看主君那双骤然烧红得如同地狱熔岩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溅满泥点的袍襟下摆,悲怆绝望地低声道:“君上……君上近日……时时以召主母垂询家宴节仪之名……驾临……驾临内宅……”他每一个字都吐出得无比艰难,如同咀嚼着砂砾与胆汁,“主母……主母她……初时……避如蛇蝎……君上他……他……后来……”他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是杖毙!西院洒扫婢女小棠……杖毙!内厨房管炭的哑奴……杖毙!东角门守值的赵老六……一家五口……不知所踪!主母身边的春儿……悬……悬梁了!尸首都……”
一连串冰冷的“杖毙”如同蘸着寒冰的毒针,狠狠刺穿崔杼的耳膜、心脏!他只觉得一股狂暴如火山喷发、足以摧毁一切的岩浆瞬间冲上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脉霎时冻凝成冰,又在同一瞬间被这股至阳至烈、焚灭理智的狂怒猛然点燃!攥着齐默衣襟的手指骨节“咯咯”作响,几乎将粗厚的麻布衣衫连同底下的血肉一并撕裂!
“砰!”旁边廊柱上挂着的一盏素纱宫灯被这狂怒激荡的空气猛烈地撕扯下来,狠狠砸在冰冷石砖上!灯骨碎裂,纱绢被飞溅的灯火残烬燃着,扭曲卷缩,升腾起一缕带着焦糊气的、如幽魂般扭曲的黑烟。
崔杼眼前的世界似乎被这暴怒的火焰彻底撕裂了、烧毁了、扭曲了!君王那张曾经寄予他无限信任、代表着他毕生效忠、如今却令他滔天恨火焚心的脸,在他扭曲的视野里剧烈燃烧、变形,如同血海中翻腾的恶鬼!齐烈被拖下去时血淋淋的身影仿佛在眼前重现;晋国盟坛前被血浸透的泥土气息骤然冲入鼻腔;君王的手伸向棠姜那一瞬间的停顿……所有过往的忠诚与信任顷刻间化为齑粉!只剩下滔天耻辱、无边恨火和一股足以撕碎一切的血腥冲动在灵魂深处疯狂咆哮、沸腾、冲撞!
他猛地松开齐默,五指痉挛似的探向腰间佩剑!那动作快如毒蛇吐信!青铜冷硬的剑镡狠狠撞入掌心,带来一股近乎麻痹的冲击!冰冷的触感瞬间刺激他几乎燃烧殆尽的神经末端!
拔剑出鞘?
这念头,这如同毒蛇咬噬的冲动,仅仅维持了一息!仅仅一息!
那只因巨大怒意而青筋虬结、血脉偾张的手掌,如同遭了最恐怖的电击,猛地从剑柄上弹开!他踉跄一步,后背沉重地撞上回廊冰冷坚硬的朱漆廊柱!沉重的撞击声回荡在死寂的庭院里。柱子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噗——”一口滚烫、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崔杼口中喷涌而出!暗红粘稠的血液如点点炽热的梅花,迸溅洒落在廊柱根部的残雪与青砖之上!在冬日微光下,那血珠呈现出触目惊心的色泽,与廊柱暗红的漆色交融。
滚烫的血点溅在冰冷的手背上,那灼痛感让狂躁的理智如被冰水浇头,一丝极致的恐惧冰冷刺骨地刺入崔杼的心脏深处!刺穿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忠诚与愤怒,更关乎崔氏全族、母亲、幼弟、乃至棠姜……数百条鲜活的生命!一旦拔剑,便如同点燃整个家族倾覆的引信!
君主!那是一国之君!齐国最高的意志!君臣之别,天堑鸿沟!自己敢怒,难道崔氏阖族都敢陪葬?!
“主君!”齐默发出裂帛般的悲呼,几乎同时扑了上去,强壮的臂膀死死拖住崔杼的右臂!他清晰地感受到主君那强横躯体此刻因震怒悲愤而无法抑制的剧颤,如同即将爆裂的焦炭!更看到主君猛地抬头,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毒辣地盯向棠姜寝房那紧闭着、仿佛蕴藏着无尽祸源的雕花门扉!那目光中的火焰几乎要将那扇门烧穿!
“是……是她……”崔杼口中含混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和火的碎冰,撞击在齐默的心上。齐默瞬间领会那目光所向,肝胆俱裂!他毫不迟疑,倾尽全身力气将浑浑噩噩的崔杼死命朝后拽离,拖向回廊远离寝房的另一端!老奴粗糙有力的手指深陷入主君玄端下的肌肉:
“主君!慎怒!慎怒啊!”他的嘶吼带着绝望的悲鸣,被冬日的冷风撕扯得七零八落,“主母……主母她……君命难违!刀兵之下……她也……也……”话在嘴边,却无法道出棠姜以婢女性命为胁的血淋淋真相!
崔杼被这死命一拖一拽,脚下踉跄,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量,沉重地滑坐到冰冷刺骨的地上。他靠着廊柱,胸膛如同破败风箱般剧烈起伏。喷出那口心头逆血之后,那股焚灭一切的冲冠之怒似乎被强行压制了下去,但胸口那股滚烫的浊气与冰冷的寒意交替冲撞,几乎撕裂肺腑!他死死咬着牙关,齿缝间弥漫着浓重的腥甜铁锈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白惨惨一片。
他就这样半瘫在地,血丝从他咬紧的唇角蜿蜒渗出。庭院角落干枯的棠棣树枝被寒风刮过,发出厉鬼呼啸般的尖哨。廊下那盏摔碎的宫灯残骸中,一点微小的火星还在徒劳地闪烁着,跳跃着,挣扎着,旋即被冰冷的风彻底摁灭。
廊角尽头那扇紧闭的雕花门内,隐约透出一丝极微弱、仿佛被强力扼住咽喉的哽咽啜泣,如同深秋霜下濒死的寒蝉嘶鸣,瞬间又被凛冽朔风撕扯殆尽,仿佛从未出现过。
残冬未尽,新绿尚未点染庭中棠棣枯枝。崔府上下笼罩在一片近乎窒息的死寂之中。崔杼如同沉入深海的行尸,终日枯坐书房,案上堆积的军务竹简落满灰尘。偶尔有重要国事需他露面,府门前的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的沉重轱辘声仿佛碾过他自己腐朽的心房。
这一日,宫中内侍急促的脚步踏破崔府门前的寂静,带来一道不容置疑的口谕:齐楚将盟于艾陵,庄公点名要崔杼伴驾护持。这是君主数月来首次下达的明确指令,不容回避。
崔杼沉默地起身,在家仆低垂的目光中,穿上那身象征军功显赫的重臣朝服。铠甲覆身,沉重的冰冷浸透每一个骨节,却再也压不住心腔内那块千年寒冰般的死寂。他步入正殿,等候出发的间隙,目光无意间落在内堂入口的屏风之上。
风过廊回,卷起门帘一角。屏风一侧,那点月白色的衣角惊鸿一现!是棠姜!
只是惊鸿一瞥的刹那,崔杼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看得真切无比!棠姜那梳得齐整高雅的垂云髻——往日总是如乌云叠浪,配以素净玉簪——此刻,竟斜斜歪扭,像是被粗鲁扯乱过!一支本该插得稳妥的、他曾亲手挑选的镶银白玉簪,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死死钉在发髻深处,仿佛一个狰狞的伤疤!旁边赫然是半道新绽开的裂痕,光滑的簪体如同被无形的锐器从中粗暴斫开,狰狞、断裂!
断裂的簪身如同带血的冰锥狠狠捅进崔杼的眼底!剧痛伴随着一股灭顶的屈辱与暴怒瞬间冲向顶门!他喉头一紧,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袖中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皮肉!
就在这时,正殿门口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带着佩玉叮当之音。崔杼心念如电转!他猛地把头转向殿外宫室方向,整个人绷紧如拉满的强弓!方才那股被死死压制的狂怒戾气骤然翻腾,几乎要破体而出,将那撕裂人心的屈辱与暴烈焚烧尽眼前一切!
脚步声已在身后不远处停下。崔杼眼尾余光看到家宰齐默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位置,恰好半个身体挡在了崔杼与那屏风可能发生视线接触的路径上。齐默的脸朝着正殿门外的方向,目光低垂,如同泥塑,但崔杼能看到他袍袖下方微微绷紧的手背——那手上,曾死死拉住过主君失控拔剑的手臂!
就是齐默这极其细微却蕴含巨大力量的站位变化,如同无声的铁闸!瞬间将崔杼就要爆发的戾气硬生生截停!一个更加冰冷恐怖的声音取代了焚身的怒火,在他脑中炸响:冲动,就是拉着整个崔氏,还有可能拉着那屏风后不知是痛是惧的身影,一起冲进烈火焚身的绝境!
崔杼猛地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之深,整个胸腔都发出了沉闷的嘶鸣。借着身体前倾、准备转身面君的细微动作幅度,他那死握成拳、几乎因用力过猛而痉挛的右手,如同闪电般探入自己左侧宽大的袍袖之中!指尖精准地触碰到袖里暗袋中那个冰冷坚硬的棱角——那是刻着他名字的私章。不是拔出利剑,他捏住了那个冰冷的棱角,以超乎想象的力道死死一攥!
硬物带来的尖锐痛楚,强行刺穿了狂怒的迷雾!激流如注的情绪被这股剧痛强行导引出去一丝,得以喘息的理智在千钧一发间重新夺回主导!
身体顺势一转,面向正殿门庭。当崔杼完全站直面对门口内侍时,他脸上那瞬间扭曲到极致、几欲择人而噬的狰狞已被硬生生抹平。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到令人窒息。唯有眼底深处尚未完全褪去的一丝赤红残余,如同烧熔铁水中被强行凝固的黑点,暴露着方才的惊涛骇浪。
“臣,”崔杼开口,声音如同铁块摩擦锈蚀的青铜器,干涩嘶哑得厉害,却吐字异常清晰,“即刻备驾,随侍艾陵!”
他垂于身侧的右手宽大的袍袖深处,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正沿着指缝,无声地浸透暗袋的布料——那硬质印章冰冷的棱角边缘,已深深割破了掌心皮肉。袖中,温热的血液带着主人巨大的痛楚和绝伦的意志,在隐秘之处,无声流淌。
前548年的春日暖风如同慵懒的猫爪,拂过临淄的朱甍碧瓦,也揉皱了齐国贵族公子何那方素绢衣襟上的绣纹。他独坐崔府雅致的曲廊深处,水榭池台间弥漫着草木与酒浆混合的清微气息。案几对面的崔杼一身深黑常服,如同融进亭内半明的阴影中,手执耳杯,眼神却凝滞在漂浮着翠绿叶芽的琥珀色酒液深处。
“叔父,”公子何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杯口氤氲的淡淡水汽,“……宫里的风声,愈发紧了。”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东郭大人昨日宴饮微醺,失言……仅半日,其长子……车马就惊了……”
崔杼执杯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杯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顺着指腹冰凉的纹路悄然滑落。公子何口中这位“东郭大人”,朝中宿耆,向来谨慎,醉酒失言?子车马惊?这分明是清洗!是君王在斩断一切可能的枝蔓!一种冰凉刺骨的预感,如同毒蛇吐信,悄然爬上崔杼僵硬的脊骨。
公子何的目光掠过崔杼死寂的面孔,投向亭外假山奇石堆叠处。那里,家宰齐默正领着两个健壮仆役在整理刚送到的整石料,沉重的石料撞击声沉闷地在亭中回荡,像钝器敲打朽木。看似寻常。公子何眼角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声音几乎低成耳语:“……庆大人,近来似乎亦步履维艰……”他欲言又止,杯沿轻轻磕碰了一下青瓷碟边。
庆大人——庆封。
当这个名字在微妙的语境中浮出水面,崔杼握着耳杯的手终于无法抑制地微微一颤!杯中酒液轻晃,破碎了一轮倒映其上的春日晴空。庆封与自己一样,皆是庄公倚重多年的旧臣宿将。但庆封……更聪明,也更贪婪。自己避居府中、如同枯木之时,庆封却如日中天,替庄公收拢权柄、弹压不臣之声,爪牙鹰犬之名一时无两!
若连庆封也开始步履维艰?这意味着什么?庄公……连这个正在替他做脏活、最能咬人的鹰犬也要烹杀?心腹犹嫌多?是了,自己这个知情太多又深具威胁的旧日“忠臣”,怕是早列在名单之首!崔府外那些徘徊不去的暗线,府内悄然失踪的熟悉面孔,棠姜那愈发灰白无色的脸……崔杼胸腔里的心脏猛地抽搐,被无数尖针同时刺透般剧痛!
亭内陷入死寂。唯有石匠调整位置时沉闷的“哼唷”号子声,齐默锐利指挥斧凿的叱咤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几声云雀鸣叫。崔杼放下酒杯,杯底与光滑木几轻轻碰触的声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般刺耳。他抬眼。那双死寂已久的眼眸深处,如同沉眠的死火山被地壳深处积压万年的怒火点燃,骤然亮起两簇幽暗却焚尽八荒的地狱火焰!那是一种被彻底逼入绝境、连最后一片立足之地都将失去的困兽,所燃烧起来的、足以倾覆一切的疯狂!
就在这时,廊下传来轻微而急促的窸窣声。一个小小身影如同受惊的狸奴般跌撞着冲进水亭。是棠姜近身的女僮小蕊,不过十二三岁年纪,圆润的小脸上此刻泪痕狼藉,写满惊惶恐惧。她手中死死攥着一样东西,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
“主……主君!”小蕊看见崔杼,如同溺水者见了浮木,扑倒在地,颤抖着摊开攥得通红的小手。
一支玉簪。
不是完整的。仅有半截簪身躺在小蕊掌心的汗水中,断口粗糙嶙峋,是硬生生被折断的模样。断面上还沾着几缕极为细长的乌黑青丝!在簪子那断裂的剖面内侧下方,一道极其浅淡、却无比清晰的刀刻纹路,映入崔杼骤然收缩的瞳孔!
——那是一个用锐器尖端,带着得意、霸道甚至一丝狎昵之意匆忙凿下的“光”字纹路!“光”,庄公之名讳!这簪子,就在今日,在庄公驾幸内宅之时,在棠姜的发髻上,被他狠狠拗断!留下这道刻骨铭心的烙印!连同那些缠绕簪身、被强行扯断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