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棠棣劫(2 / 2)

杀意!崔杼脑内那根被反复拉锯、煎熬了无数日夜的、名为“忠君”的弦,在亲眼目睹这簪上刻痕和断发的瞬间,“铮”地一声——彻底崩断!再无任何挽回的余地!玉石俱焚的死意!不是你死,就是我崔氏全族、棠姜甚至这个无辜小僮的万劫不复!

崔杼缓缓伸出右手。那双手曾经在战场上稳如磐石,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自小蕊手心捻起那半截断簪。玉石的冰凉顺着指腹刺入骨髓,那断口处缠绕的几丝断发,在风中轻颤,如同冤魂的叹息。

他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看向小蕊或公子何,而是越过亭角,直刺向远处院墙之外!那片天空下,矗立着齐国的王宫!眼中那片沉郁积压的死寂被这玉簪点染成燎原烈火!公子何惊骇地看着崔杼将半截玉簪收入怀中,那张灰败如同死灰的脸上,扭曲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带着血腥气味的平静笑容。崔杼的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砺石摩擦,一字一句,像是要把刻骨铭心的仇恨用牙齿嚼碎:

“何……去请庆封大人。请他务必今夜……过府一叙。”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儿,“就说……”他顿了顿,嘴角那冰冷的弧度更深,如同深渊裂口,“就说他庆家的库仓……怕是要不保了。”

公子何的身体猛地一颤,手中的杯碟几乎脱手,瞬间明白了这暗含血腥与玉石俱焚气息的邀约意味!他深深看了一眼崔杼那张笼罩在决死阴影下的脸,毫不犹豫地起身,脚步急促却又异常坚定地踏出回廊。

崔杼的目光移向亭外那个如同铁砧般立在水池边的身影。

“老默。”崔杼唤道。

家宰齐默闻声,猛地转过身。石屑和尘土挂在他粗布短褐上,他随手将沾满石粉泥灰的斧子丢给身旁一个壮硕仆役。那双永远带着警惕与浑浊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如同蒙尘的古剑骤然在冰水中拭亮。他没有应声,只是重重抱拳,朝着崔杼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一步,两步,转身离开石料堆。他的步伐沉重而稳定,每一步踏在石板上,都仿佛要踏碎那无形的命运枷锁。

齐宫的琉璃瓦在初夏炽烈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刺目光芒。崔府正厅,却如同幽冥深谷,所有的窗牖都被厚重的锦帘覆盖,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与光明,只留下几盏长信宫灯在幽暗深处摇曳着昏黄的光芒,勉强勾勒出人影轮廓,将厅内所有人笼罩在庞大而躁动不安的阴影之中。

崔杼高踞主位,面容沉寂,如同一块在血海深处浸透万年又被打捞起的黑色礁石。他的双眼深陷在眉弓的阴影中,只偶尔抬起眼帘,那瞳仁深处翻涌着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与地狱烈焰,几乎要将眼前所有虚妄吞噬。在他身侧下首,庆封同样沉默地坐着。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庄公近臣,此刻眉头拧成了疙瘩,眼底交织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种被推上悬崖、无法回头的疯狂躁动。他左手紧紧握着一把置于腿上的短剑,右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崔杼那句赤裸裸直指庄公的惊天暗示——那些指向庆府将倾的死亡前兆——早已如毒蛇的獠牙,深深嵌入了庆封早已惴惴不安的骨头缝里。两人之间的死寂,沉重粘稠得如同凝结的血块。

廊下传来了轻而急促的脚步声,是家宰齐默无声无息地潜行而至,身形仿佛融入那浓重的阴影里。他没有开口,只朝着崔杼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随即身影迅速向后一闪,如同鬼魅隐没在通往庭院深处的回廊拐角阴影中。那里,影影绰绰地潜伏着更多轮廓——是早已筛选并喂下血酒、磨利了锋刃的崔府死士。只有腰间兵刃在幽光下偶尔泄露一丝致命的寒芒。

崔杼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身躯微微动了一下,目光越过紧闭的大门,死死落在那幽深回廊的尽头。那里通向府邸的内宅深处。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咀嚼什么,又仿佛要将某个至亲之人的名字与模样一起咬碎吞下——但最终还是归于彻底的沉默。

大厅中的气氛被压缩到了极限。连时间都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沙漏流逝的瞬息,或许足有一生那么漫长——庭院外终于由远及近地传来车马辚辚之声。接着是甲胄碰撞、步履铿锵,夹杂着内侍尖细的唱和声浪!车轮碾过前庭石板的沉重声响越来越清晰,最终沉沉碾在厅前阶下,停下了。

“君上驾幸——”那拖长了音调的宣告,裹挟着门外骤然涌入的光线,猛地刺透了厅内这凝滞粘稠、几乎令人窒息的幽暗!

厅内所有人的身体几乎同时绷紧!

那扇厚重的门被宫廷甲士粗暴地推开!刺眼的阳光如同洪流般猛灌进来,瞬间铺满了厅堂!在炫目的光带尽头,一个玄青色锦袍的身影背光踏入高高的门槛!正是齐庄公!他脸上带着连日游嬉后残存的松弛与满足,步态闲适从容,环顾这光线骤变、显得格外幽深的厅堂,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过分暗沉的环境有些不适。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对着随在身后的侍从道:“尔等在此候着罢。”声音里含着不易察觉的得意洋洋。几名侍卫止步阶前。

内侍细碎的脚步退了出去。沉重的厅门并未关死,仍留着一掌宽的缝隙,透入厅外庭院明亮天光和远处隐约的人声喧杂,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厅内昏黄的灯火在门缝透入的阳光中显得异常微弱。

庄公的目光在崔杼和庆封两人阴郁凝滞的面孔上快速地扫过,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带着掌控与轻嘲的冰冷神色。他并不急着步入主座,反而向前踱了两步,在幽暗中那巨大的屏风前停下了脚步。屏风上绣着精美的云山仙境图。

“子武,”庄公微微侧首,目光却没有完全转向崔杼,手指随意地拂过屏风边缘冰凉光润的漆木,“寡人今日兴致甚好,新猎得几支上好雄雉尾羽,欲与夫人……”他嘴角勾起一抹暖昧难明的笑意,“共享其丽。夫人何在?”那轻飘飘的语气,每一个字却都如同淬着剧毒的匕首,反复捅穿崔杼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崔杼坐在阴影里,身体凝固如石雕。宽大的衣袖内,他紧攥的双拳指甲早已深陷掌心,渗出的温热血水浸透了指缝。但他那张在阴影中晦暗不明的脸上,表情竟是异样的平静。唯有那双眼睛,在听到“夫人”二字的瞬间,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如同两点最恐怖的星火,在阴影中爆发出无声的、足以焚烧魂灵的业火!杀意如同千年寒冰撞入滚烫的熔炉,瞬间炸裂、沸腾!再无需任何掩饰!

几乎是庄公话音落地的同一瞬间!

“动手!”崔杼的吼声如同困在牢笼中万年的凶兽骤然释放!那声音嘶哑狂暴、撕裂咽喉!冲破了所有压抑的、屈辱的、疯狂的屏障!伴随着这炸雷般的怒吼,崔杼猛地自座位上弹起!如同蛰伏已久的黑色巨枭展开死亡的羽翼!他宽大的袍袖猛然一振,一支早已藏握于袖中的锋利匕首带着淬骨的寒光,划破昏黄的烛火!

“崔杼你敢!”庄公惊骇暴怒的厉喝同时炸响!他反应快得惊人,身形如同被火燎到一般疾退!崔杼那雷霆万钧的一刺擦着他华丽的锦袍掠过,“嗤啦”一声削下半片衣袖!

厅中光线骤然狂乱摇曳!侧旁主座下首的庆封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鬼!眼中最后那丝犹豫与恐惧瞬间被崔杼这声不啻于同归于尽的狂吼与刺杀的寒光彻底点燃成癫狂!他暴喝一声:“奉令诛逆!”一直紧握着的短剑猛地拔出!悍然扑向被崔杼迫退、背对着自己、脚步还未稳住的庄公!

“君上!杀!”庭阶下原本奉命静候的内侍们因这骤然而起的惊变发出一片骇极的狂嘶!门缝处留守的数名宫廷侍卫反应快绝,已然拔剑试图冲入厅门!

“封门!杀无赦!”崔杼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刮出的风暴!他全然不顾背后侍卫刺来的利刃,双目赤红如血,手中匕首如同毒龙,招招抢进,搏命般只攻庄公要害!因为他知道,庆封那致命的一击才是关键!

就在厅门侍卫即将冲入的刹那!那始终沉寂如死的内堂屏风之后、庭院回廊的幽深暗影里,爆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呼应:“崔公之令!杀!”如同沉睡的兽群被血腥惊醒!十几名死士从各个阴影死角如鬼魅般窜出!齐默身披软甲,手中一柄开山大斧带起凄厉风鸣,从廊柱后狂扑而出!“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闷响!最先冲入门内的侍卫头颅被那沉重战斧如劈朽木般瞬间劈开!红白之物爆溅!紧跟着无数黑影扑向门口,血肉劈砍声、骨骼碎裂声、垂死惨嚎声、兵器撞击声响成一片!几息之间,厚重的厅门被这突袭的巨力猛地完全闭合!内里反扣的声响如同沉重的判决!厅门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厅外侍卫疯狂的撞门声与歇斯底里的嘶吼!

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被崔杼以命搏命牵制着的庄公,背门大开!

庄公听得身后风声急啸!庆封的短剑如同毒蛇吐信刺至!他猛吸一口气,身子在生死关头展现出超绝的柔韧,硬生生拧转!庆封那快如疾电、志在必得的一剑,原本瞄准后心,此时却被庄公拧身避开要害,狠狠扎入了他结实有力的右上臂!

“呃!”庄公一声压抑的痛哼,但脸上惊怒更甚于痛苦!他强壮的身体借着这一刺的冲力猛地前踏一步!同时空闲的左手闪电般向后探出!那动作快如鬼魅!竟不是格挡,而是五指屈张如钩,悍然抓向庆封持剑的右臂!

“咔!”令人牙酸的脆响!骨骼错位的声音!

“啊——!”庆封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握剑的右手腕骨竟在瞬间被庄公那只布满老茧的巨爪活生生捏碎!

短剑当啷坠地!剧痛之下,庆封如同被斩断尾巴的毒蛇,身体剧烈翻滚后仰!庄公毫不停留,受伤的右臂似乎对他影响不大,左手带着捏碎骨头的余威,狠狠反掌拍向庆封面门!掌风呼啸!这是真正的困兽之搏,蕴着万钧之力!

“杀了他!”崔杼的吼声如同滚雷!他岂容庄公缓过这口气!手中匕首招式骤变,寒光暴涨!放弃奇诡的刺击,直取庄公胸口!更不顾自身空门大露!这是要用自己的身体和匕首为号角,发出最后的死亡命令!

与此同时!一直被忽略的那扇侧窗!

“哗啦——!”木屑暴碎!窗户猛地炸开!一个矫健如豹的身影从破口处狂飙突入!手中一柄在厅内幽光下闪耀着暗青乌光的双手长刀,带着所有崔府死士积郁经年的悲愤与杀意,向着庄公后背心脏部位的位置,如同天外陨落的雷霆般——

一刀!

惊神泣鬼的一刀斩下!

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凝固了。厅外是侍卫拼死撞门与疯狂嘶吼汇成的狂暴交响!厅内是血腥杀戮与死亡挣扎织就的修罗屠场!崔杼那双燃烧着无尽炼狱业火、死死锁定庄公的眼睛,清晰地看到——

那暗青色的沉重刀锋,破开织金锦缎,斩裂皮甲下的护身丝绦,轻而易举地撕裂结实强健的背肌,斩断森白的骨茬,最终将那支撑躯体、推动血液奔涌的心脏——一刀贯穿、钉死、碎裂!

“呃嗬——!”庄公身体被这恐怖的劈砍之力猛地冲撞向前!他前冲一步,双脚死死钉在地上!他瞪大双眼!那双曾经蕴满智慧与威权、欲望与贪婪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无法置信的剧痛和一种骤然降临的冰冷黑暗彻底淹没!嘴唇徒劳地张开,似乎想发出最后的诅咒或咆哮,涌出的却是大股大股滚烫粘稠的血沫!他高大的躯体仍倔强地挺立了一瞬!那具胸口被崔杼匕首刺入半寸、后背被致命长刀贯穿的身躯!

崔杼只觉匕首上传来的阻力骤然消失!庄公那具瞬间失去所有力量支撑的身体终于轰然向前扑倒!沉重地砸在冰冷的、浸染着他自己鲜血的地面上!激起细微尘埃。那双曾睥睨四方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倒映着厅顶摇曳的昏黄烛火,残留着凝固的惊诧与无边无际的死寂黑暗。身下暗红的血水,如同决堤的河流,迅速沿着石板缝隙蔓延开来,带着生命最后一刻的余温。

厅中死寂了一瞬。只有厅门外那山呼海啸般的撞击、劈砍声和濒临疯狂的嘶吼仍在持续不休。崔杼握着仍在滴血的匕首,僵立在庄公的尸身旁边。他缓缓低下头,凝视着脚下这张顷刻前还掌握着他和所有人命运、此刻却变成一具冰冷尸骸的面孔。胸腔里那团燃烧了经年累月的、几乎将他烤焦的毒火,在庄公生命流逝的同一刻,突然化为一片冰冷沉重的灰烬。不是狂喜,不是解脱,是无穷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虚无!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微弱、却如同冰针般尖锐刺骨的呜咽,骤然在厅内响起!

崔杼猛地抬头!循着那声音,他血红的双眼死死钉向大厅深处——那巨大的、隔绝内外堂的云山仙阙屏风之后!

“棠……”崔杼干裂的嘴唇似乎想嘶喊妻子的名字,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如同砂轮摩擦般嘶哑的音节。

他如同疯魔,跌撞着、踩过庄公还未彻底冷却的温热血泊,几大步冲到屏风前!一股铁锈般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某种他熟悉至灵魂深处的、属于棠姜的气息如同巨浪般扑面涌来!

屏风!

屏风之上!

一支簪子!

是那支他曾亲手为棠姜插上发鬓的素银点翠玉簪!此刻,那簪子竟如同离弦的弩箭般,由屏风后方深深地、垂直地刺穿了昂贵的、厚实的锦面屏风!

尖锐的簪尖,带着一小片湿透殷红的血迹,赫然刺透屏风,曝露在崔杼眼前昏暗摇曳的灯光之下!

嗡的一声!崔杼的脑袋如同被重锤砸中!眼前景象剧烈摇晃!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悲鸣,全身的力量骤然爆发!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狠狠撞向那厚重的屏风!

“轰隆——!”

巨大的屏风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撞得猛烈摇晃、四分五裂向两侧轰然倒塌!木架碎裂,锦帛扯烂!纷飞的碎片与漫天烟尘中,内堂的景象如地狱画卷般猛撞入崔杼的视野——

棠姜!

她就倒在散架倒地的屏风之后!

月白色的深衣前襟已经被大口涌出的鲜血染成一片刺目惊心的深红!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身体微微抽搐,纤细脆弱的颈项上,一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可怖创口,仍如喷泉般向外嘶嘶地冒着热血!染红了她身下大片光滑的地砖!在她无力摊开、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掌心之中,赫然紧握着另外半截玉簪——簪尖兀自滴着温热的、属于她的血!

崔杼如同被万丈雷霆生生击中!灵魂和躯体都在这一刻彻底撕裂!他如同断线的木偶般扑跪在棠姜身旁!地上的血迅速浸透了他的膝袍!那双曾经稳握千军万马的、沾满敌人血污的手,此刻剧烈地、徒劳地试图去捂住妻子颈侧那不断涌出温热生命泉水的可怕创口!温热的、带着棠姜气息的鲜血,泉水般从他指缝中汹涌而出!源源不绝!根本无法遏制!

“棠……”崔杼张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漏风般的“嗬嗬”声,眼前一片血红的泪雾模糊了一切!他猛地抬起头!猩红的双目死死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可以救助的希望!可是,映入眼帘的只有破碎的屏风、庆封蜷缩在地抱着断裂手腕的痛苦翻滚、满地尸骸、不断被冲撞震动的厅门……再无一个可以帮助他留住怀中这缕正飞速消逝魂灵的人!

他用尽全力,将自己冰冷僵硬的脸颊贴上棠姜那迅速失去温度、沾满血污的面庞。那肌肤的冰凉比最凛冽的寒冰更刺骨!棠姜原本剧烈抽搐的身体已变得绵软,那双曾经潋滟如秋水、最后只剩下无垠痛楚的眸子,空洞地望着厅顶那被烛火和门缝透入光线分割的光影,最后一抹微弱的生命之火摇曳了一下,如同寒风中的烛芯,缓缓地、缓缓地彻底熄灭了。徒留一片冰冷深沉的黑暗。

崔杼保持着那个紧紧抱住棠姜的姿势,跪坐在冰冷黏稠的血泊之中,一动不动。

厅门猛地被外面绝望的侍卫合力撞开了!但冲在最前面的侍卫,只看到了一幅凝固的、血腥与死寂交织的地狱画面:国君的尸体!满厅的死人!崔杼如同地狱血池里抱着一尊破碎玉像的魔神!然后,他们看到了崔杼怀中棠姜的尸体,以及崔杼缓缓抬起的脸——

那张脸上,泪水、血水、烟尘混成一片污浊的沟壑,唯有那双眼睛,里面燃烧的东西,已经不是人间的仇恨或悲伤。那是……从九幽地狱里带出的业火!永世不灭!

侍卫们的脚步和叫喊瞬间被冻结在喉咙里!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灌到脚底!

殿阁巍峨,九重宫阙的阴影沉默地吞噬了正午炽热的阳光。齐宫正殿深处,一种新的、冰冷的秩序正在刀锋间凝固成型。

血迹已被水冲净,残破的梁柱被迅速更换,但浓重的血腥味似乎已沁入了冰冷的柱础与地砖深处,在每一缕浮动的空气中无声弥漫。黑压压的宫卫、崔府死士混杂的锐卒身披沉重的黑甲,如同移动的冰冷铁壁,肃立在丹陛两侧与殿门周边。沉重的长戈斧钺在他们手中凝立不动,肃杀之气凝固了殿内每一寸空间。

崔杼站在丹陛之下,离那至高无上的君位只差数步之遥。他身上仍穿着那件在崔府浴血、几处被撕裂的玄端朝服,干涸凝成暗紫色的血迹如诡异的虬枝盘踞其上。他面容上被刀刃划开的新痂刚结不久,暗红扭曲。脸颊上干涸的血渍泪痕并未清洗,污浊斑驳如同面具。而他那双眸子,深陷在眉弓的阴影下,里面仿佛已燃尽了所有焰火,只剩下深不见底、能将人吸进去的寒冷死灰,再映不出一丝光亮。

他身边一步之遥,庆封同样肃立。原本华贵的袍服被撕去大半袖袍,露出包扎得严实、厚厚渗出血迹的右手断腕处。每一点细微的抽动都牵扯出剧痛,但更痛的是他那双布满了狂躁戾气与无法掌控局势的恐惧的眼睛,如同濒死的毒蛇扫视着满殿的黑甲。

“迎——新君——!”内侍尖锐拖长的唱喏撕裂了大殿中绷紧的死寂。

殿门次第洞开。强光汹涌而入,勾勒出一个小小少年单薄的身影。

杵臼脚下那件尺寸过大的玄端冕服下摆,如同沉重的黑影,拖过丹陛旁冰凉、新打磨过的青玉石阶。那巨大的后衽曳地,发出沙沙、簌簌的微响,是唯一打破殿内凝滞死寂的声音。少年单薄的身体裹在这沉重的、象征权位的华服里,显得格格不入,如同一株幼树被强行套上了铁铸的箍环。冕旒垂下的玉串在他额头碰撞,发出细小却清晰的“咔哒”声,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带起那笨重的下摆。

两名精悍甲士贴身左右,他们的手看似是搀扶,实质如同冰冷铁钳,紧紧箍在少年略显瘦削的手臂之上。杵臼毫无反抗的余地,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被裹挟着向前移动。冕旒珠串随这身不由己的移动而剧烈摇晃,间隙中露出他那张被阴影笼罩的小脸。苍白,没有丝毫血色,嘴唇抿成一条细缝,几乎被咬得失去了颜色。那双属于孩子的眼睛里,没有初登大位的憧憬,没有好奇,只剩下惊恐万状的茫然和一种几乎冻结住的、深不见底的恐惧。眼角的湿润被强光折射了一下,旋即又在他低头时湮没在垂珠的阴影里。

他经过大殿中央跪立的群臣。无数目光粘在这新任幼主身上——或惊惧,或揣测,或谄媚,或幸灾乐祸——这些目光如同无形的针毡。杵臼的头垂得更低了,那串垂珠几乎要遮蔽他的整张脸孔。他不敢看,或者说早已失去了去看的勇气,稚嫩的脊背在重压下弯折出一道脆弱的弧线。长长的后衽终于拖上了一处未被擦净的、颜色深褐的石板——那里是数日前才刚被水冲洗过的血迹残留。暗红的色泽像是一道不祥的符咒,无声地烙印在他身后拖曳的庄严之下。

他停在丹陛之下,正对那空悬已久的御座。两名甲士松开了钳制,但并未退开半步,如同两道坚硬的壁垒,将他孤零零地困在了这片象征天下至高权柄的巨大空旷之中。

“新君——”司礼官苍老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巨大而压抑的空间里回荡。那惯有的、宣告尊荣的嘹亮拖腔,此刻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嘶哑,如同钝刀在破布上反复刮擦,“登——基——!”

尖锐的尾音尚在殿柱间撞出微弱的回响,丹陛左侧黑压压的甲士方阵中,骤然爆发出如海啸般的呼吼:

“恭贺君上继位!君上万寿!”

那是崔杼麾下的死士与宫卫,声震九霄,悍烈无匹!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重的铁锈与血腥气,撞向高耸的殿顶,激起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巨大的声浪轰然冲散了司礼官那虚弱的声音。

“君上万寿!”

“君上万寿!”

更近了,庆封位于右侧的心腹部属也随之高呼。但他们喊出的口号,音量被压制,气势明显弱了一头。甚至细听之下,那震天的呼声中隐约夹杂着几声因过分紧张而变形走调的尾音。庆封本人就挺立在崔杼一步之后的位置,他那只包裹着厚厚药布、明显断裂的右手腕藏在宽大的袍袖深处。剧痛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吼都让那断骨处如同再次被巨钳扭碎。冷汗密密麻麻地从他额角滚落,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条绷得如同铁条,腮部肌肉剧烈地起伏着,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崔杼的身影就在他眼前一步之遥,如同山岳般不可撼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在这两股人为制造、同样疯狂却又微妙差别的声浪挤压之下,大部分朝臣就像被暴风雨席卷的、无助的禾苗,本能地纷纷将身体伏得更低,额头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地面。他们口中迸出的应和声变得含糊不清,只是被动地将“君上万寿”几个字机械地重复、咀嚼,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没人敢抬头,丹陛之下那片区域仿佛只剩下沉重的甲胄与混乱的呼声。

杵臼站在那刺耳欲聋的山呼海啸中心,身体因声浪产生的压力微微摇晃了一下。细密的汗珠瞬间布满了鬓角和鼻尖。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似乎想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只有声浪和重重人影的陌生世界里,寻找到一个可以稍稍依靠的坐标点。然而触目所及,唯有冰冷的甲胄折射的光,一张张在光线明暗间模糊不清、或紧张或肃杀的面孔。恐惧如冰水浸泡着他的心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嫩的皮肉里。

他终于将无助的、带着一丝哽咽的目光,投向侧前方那个仿佛亘古以来就凝固在原地的高大身影——崔杼。

崔杼站在那一步之外的光影分割线里,玄端朝服上深暗发紫的陈旧血迹,在殿门涌入的强光下,透出一种历经岁月硝烟又浸泡了新鲜生命的诡异暗沉。颊上新愈的刀痂扭曲狰狞如蜈蚣。他那双眼睛深陷在眉弓投下的、几乎永恒的浓重阴影下,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沉寂到可怕、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虚无的黑渊。对杵臼投来的、近乎哀求的目光,他毫无反应,如同根本没有接收到。整个新君登基的喧嚣沸腾,似乎都在他身侧流过,触及不到他一丝一毫。

就在杵臼即将被这巨大的、无声的压力碾碎最后一根神经之时,崔杼终于动了。极其缓慢地,他的右手从宽大的袍袖中探出。掌心处,那方小巧沉实的螭纽玉印被他五指稳稳托住。玉质温润,印纽上的螭龙盘踞扭动,线条刚猛,在崔杼沾着些微血痕泥污的手指衬托下,却异常冰冷刺目。

司礼官如梦初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杵臼脚边,双手捧举起一个垫着柔软赤锦的紫檀托盘。盘子在他颤抖的手掌中不住地抖动。

崔杼的手指稳稳托着印章。他的手臂沉稳如山,没有丝毫颤动。一步,两步,迈到瘫软得几乎站立不住的杵臼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瞬间将瘦小的少年彻底笼罩。杵臼呼吸一滞,本能地又想后退,脚后跟却撞到了身后一名甲士坚硬冰冷的铁靴,再无退路。

崔杼俯视着眼前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新君。他的脸孔在丹陛侧的光线中半明半暗,那道结痂的刀痕如同深渊的裂口。几缕散落额边的发丝被汗湿,紧贴着皮肤。

“君上——”崔杼终于开口。他喉结滚动,挤出的声音喑哑干涩,仿佛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带着金石摩擦后的沙砾感,一字一顿,吐字却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重重锤击在杵臼的耳膜与心坎之上:“持印即尊位,承社稷之重!”

杵臼的身体因这近在咫尺的、毫无温度可言的声音而猛地一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麻意从脊椎飞速窜升,直冲头顶,脑中一片空白。

崔杼的动作没有丝毫温情和仪式感。那方冰冷沉重的印章,被崔杼那只布满旧茧、沾着污渍和早已干涸的暗色血痕的大手,直接、不容抗拒地塞进了杵臼本能蜷缩、掌心冷汗涔涔的小手里!印章冰硬的棱角硌入少年细嫩的掌心肉里,冰凉彻骨的触感如同一条毒蛇猝然钻入!杵臼全身一激灵,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死死攥紧了那方玉印,指节因用力而白得骇人!

少年仓皇的目光终于抬起,盈满了泪水,死死对上崔杼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那眼神里只有绝望的哀求。

崔杼浑浊无光的瞳孔微微一缩,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幽暗波动在眼底深处掠过,快如浮光。他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牵扯到了颊上那道狰狞的刀痂,痛意令他本就冰冷僵硬的面部线条绷得更紧。

“诺……诺……”杵臼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虚无的稻草,带着浓重哭腔的颤音终于从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寡人……寡人……知……知道了……”声音微弱如蚊蚋,淹没在殿内并未完全停歇的低沉余音里。

他猛地顿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巨大的惶遽中,他记起了早先无数遍被强行灌输的东西,那个沉重的、关乎身家性命的称谓——

“……亚父崔卿……”这个称呼被杵臼用一种孩童走失后哭诉的、含糊不清的呜咽方式嘶喊了出来。他喊得又急又快,字音破碎,却带着一种竭尽全力的、源于本能的求生呼喊!当“崔卿”两个字终于嘶哑地冲出喉管,耗尽了他所有气力,小小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前一个趔趄,几乎要栽倒在地!

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及时从侧面伸出,稳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是崔杼。那双手臂如同冰冷的铁箍,支撑着他的重量,同时也再次将他钉死在万人注视的中心。

殿内,那山呼海啸般的“君上万寿”恰好在此时告一段落。短暂的静默如同冰冷深潭。杵臼那破碎的哭诉和最后一声“亚父崔卿”的呼喊,在这骤然降临的死寂里显得格外凄厉、无助、震耳欲聋!

所有臣子伏跪的身躯更加低矮下去,如同被无形重石碾压,恨不得将自己碾入石缝之中。就连那些刚刚还在高声呐喊的甲士,脸上的狂热也瞬间被一种敬畏交织的复杂表情所替代,头盔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开,不再直视那丹陛下相扶相托的二人。

杵臼瘫软在那双铁臂的支撑中,大口的喘息带动他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冕旒珠串疯狂地磕碰着,发出细碎而慌乱的声响。他紧紧攥着那方玉印,温玉早被掌心的冷汗浸得滑腻冰冷。他不敢再看近在咫尺、如同魔神的崔杼,目光越过那玄端暗沉如墨的下裳,死死落在几步之外那片被他的后衽拖过的、有着暗红印记的石板上。

新君的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滚落,砸在胸前玄端冰凉的绣纹上,留下深色濡湿的印记,与那方死死握在手心、仿佛烫得无法掌握的玉印一起,成为了这个巨大黑暗仪式唯一的、无声的祭品。

崔杼那深如寒渊的眼眸,在杵臼泪珠砸落衣襟的瞬间,仿佛被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刺了一下。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痉挛,闪电般掠过他坚硬的唇线。随即,那双眼底的幽潭重新被沉郁死寂覆盖,再无波澜。支撑着杵臼身体的双臂,没有丝毫放松,如同浇筑在他身侧的两根冰冷石柱。

“扶陛下御座。”崔杼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得如同锈蚀的铁片摩擦,听不出任何情绪。目光却未再看杵臼,而是转向丹陛侧肃立的司礼官。

司礼官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陛……陛下……请……请移步……”

两名贴身甲士再次上前,搀扶住杵臼的臂膀。这一次,杵臼不再有任何挣扎,像一片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叶子,任由那冰冷的铁臂将他半提半抱,拖着那依然显得过分宽大的冕服后衽,一步步迈向丹陛之上那金光闪耀、冰冷空旷的御座。

一步一摇。一步一挣扎。后衽再次滑过那片暗红的印记,将那片不祥的深色拓印得更加清晰、更加漫长。他离那御座越近,周遭巨大的黑暗便愈发清晰地聚拢过来。玉印沉甸甸地硌在手里,如同烧红的烙铁。

御座近在咫尺,冰冷的雕龙扶手散发着金属的寒意。甲士松开手,杵臼的身体失重般坠向那宽大的椅面。

就在这双脚离地、重心骤变的刹那——

“哧啦——!”

一声清晰的裂帛声骤然响起!尖锐!突兀!撕裂了高殿的沉静!

杵臼被那支撑力道猛地撤走的力量带得向侧面一歪!脚下那过于宽长的后衽下摆,恰好被他自己半跌入御座、一只悬空欲落的右足狠狠踩住!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惊恐地朝御座前方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