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的笑颜还在眼前浮动,带着昆仑山上终年不散的清寒雾气,如虚似幻。盛满瑶池琼浆的白玉盏刚从唇边移开,甘醇尚未消散,一股灼热的铁锈腥气,却突兀地、凶猛地刺破了这场神仙宴饮的清幽宁静。
穆王(姬满)猛地抬头,眼神刹那如西垂寒星,凌厉地钉在骤然闯入的身影上。那不是披着彩霞羽衣的昆仑侍女,而是一位身缠裹伤的甲胄战袍,风尘仆仆的使者。
使者扑跪在地,沙哑的声音带着刺耳的割裂感,撕裂了仙乐渺渺的殿堂:“王!徐国……徐偃王反了!举仁义之旗,合纵三十六路诸侯,兵锋……直指成周洛邑!”
“哗啦”一声轻脆,穆王手中的白玉盏滚落在冰凉的水晶地面上,残剩的琼浆洒出,蜿蜒如血。
“仁义?”周穆王喉间滚出一个冷硬的字节,唇角却扯开一丝近乎嘲弄的弧度,“那徐子嬴诞,几时学会了这等僭越的冠冕之词?”
使者垂着头,不敢抬起,声音依旧被长途奔袭的疲惫挤压得颤抖:“其言……‘非篡也,唯仁行天下’,更于涂山筑坛告天,……天下响应,其势……汹汹!”
寂静。只有瑶池的水还在远处无声地流淌着,昆仑的风从敞开的殿门灌入,吹散了席间的暖香,带来一股肃杀的冷意。穆王身侧侍立的造父,这位天下无双的驭者,身形依旧如标枪般挺直,只有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因骤然用力,指节隐隐发白。他眼角的余光掠过穆王,见那张刚毅的面孔,此时如同西极冻结的坚冰,每一道风霜刻下的纹路里,都冻结着惊疑、愤怒,以及更深重、更隐秘的寒意。
片刻之后,穆王缓缓自云纹高榻上站起,西王母所赠的玄色云纹大氅无声地垂落。他未再看西王母一眼,也未理会洒落的琼浆和碎裂的玉盏,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外吹来的风声,带着金铁断裂的决绝:
“此非仁,叛逆耳!驾!”
驿道,尘土喧嚣,如滚烫的黄色怒龙,暴烈席卷天地。昔日王畿之东,丰沃安逸的平原,而今已弥漫着铁锈的冷腥和焦木的烟火气息。造父驾驭着那四匹仿佛与雷电同源的骏马,牵引着沉重的乘舆,在官道上撕开一道呼啸的裂口。
车舆剧烈颠簸,每一次木轮撞击石块的震动,都清晰地传递到车中端坐的周穆王身上。他闭着双眼,身形如山岳般稳固,任凭那震动与风尘侵袭。
“王!前方……徐境!有……有兵!” 车右卫士的声音被逆风吹得断断续续,带着急促的喘息。
穆王眼皮霍然睁开,瞳孔深处燃烧着沉寂的火焰。他抬臂一拂,绣着繁复卷龙纹的厚锦车帷被他一把扯下。车厢内的光线陡然明亮,也更为刺眼地映照出外部混乱的世界。
视野中,不再是整齐的耕田和祥和的村落。
黑压压的人流,裹挟着滚滚烟尘,仿佛迁徙的巨大蚁群,正沿着道路漫过田野。他们是迁徙的民众,扶老携幼,推着吱嘎作响的独轮车,挑着可怜的家当。哭声、呼喊声、夹杂着牲畜的惊叫,汇成一片低沉绝望的悲鸣。一张张被尘土蒙蔽的脸上,刻满疲惫与惊惶,只有眼睛深处残留着对故土的茫然不舍。他们从穆王车仗旁涌过,形成一道不断蠕动的屏障。那场景,像无数条挣扎的蚯蚓在泥泞中前行,卑微而浩荡,无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巨变的创痛。
“走……徐地有粮,有好君王……”“徐王仁义,不害民……”零碎的只言片语,被风断断续续送入穆王耳中。
穆王的面孔沉如水底的石头,看不出喜怒。那双眼睛却锐利得如同淬过火的剑锋,扫视着混乱的队列。很快,视线如同捕猎的鹰隼,精准地锁定了两个特殊的身影——几个穿着破烂葛衣、裹着头巾的身影混杂在迁移的人流里,与周围褴褛的民众几乎无异。然而,当他们抬头张望疾驰而过的王车时,那眼中一闪而过的警觉,按向腰间隐秘处习惯性的动作,以及动作间残留的那份属于军人特有的僵硬节奏,没能逃过穆王的眼睛。
“看到了么?”穆王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死士。”造父的声音同样平淡,目光如冰刃滑过那两个身影所在的位置,手已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插在舆前的长戟铜柄。随车的甲士悄然调整队形,如同潜伏的豹子绷紧身躯。
穆王的目光从那些死士身上移开,投向更远处的地平线。那边,烽烟正浓。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放下了车帷。车厢内光线黯淡下去,只留下他深邃如渊的眼眸里,明灭不定的火光在沉沉摇曳。
车轮碾过中原的大地,在无数迁徙者麻木而畏惧的注视下,裹挟着西极带回的风尘,也挟裹着凛冽的王威与山雨欲来的风暴,滚滚东进。
涂山之顶,九层土台方正威严,直指青天。台顶,一具巨大青铜鼎炉雄踞中央,烈火熊熊,灼目的烟气笔直升腾,与湛蓝天幕相接,仿佛一道直通幽冥或神界的路标。空气因热浪而扭曲,沉郁的香气混杂着柴草的焦糊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徐偃王立于坛上,玄衣纁裳,通身不加繁复金玉,唯手中一柄青玉长圭,温润澄澈,迎着火焰与天光,流淌着沉静而凛然的光泽。他身姿清瘦却挺拔如孤松,神情肃穆,声音沉稳,穿透了鼎炉燃烧的哔剥声与山风:
“……昔大禹于此会合诸侯,执玄圭,定九鼎,非恃兵戈之利,盖因治水安民之功德!今日天下汹汹,生民离乱,周礼失序,其谁之过?吾徐嬴诞,忝居邦伯,非敢僭位称王,窥伺天命神器!唯念苍生倒悬,不敢自安!效禹之德,倡仁义之施,令不扰民,行不伤田,愿合东方诸君之力,息兵戈,复秩序,共安此方黎庶……”
山风将他的话语吹拂开去,遍传坛下。黑压压的人海从山顶一直蔓延至山脚谷地,分列肃立,如群山拱卫。东夷三十六路诸侯的旗帜在风中猎猎:莒、郯、曾、江……五彩斑斓,汇成一片波涛。旗下士卒甲胄闪耀,戈矛如林,在烈日下折射出钢铁的森寒,寂静无声,只有军旗猎猎翻动。但这片钢铁的寂静之下,目光交汇处,却流动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热望与灼灼的信服。连外围无数被吸引前来的流民、徐国本地农人,亦皆屏息仰望。一个白发老者立于谷口土坡,浑浊的老眼望着坛上那个持玉的身影,竟有泪光闪动,喃喃自语:“真……真圣王气象也……”声音不高,却被近旁的人听去,引来一片压抑的认同低语。
穆王乘舆抵于山麓时,看到的正是这幅景象。
远远望去,那方顶天立地的人影,那森然如渊的军阵,那沉静如海、却又仿佛蓄积着滔天巨浪的气魄,竟比他当年亲临镐京郊野、检阅六军八师更为摄人心魄!那不是纯粹的武力堆积出的威严,其中蕴含的另一种蓬勃的生命力,更让他血脉贲张的同时,心头漫过一片冰凉的阴影。造父攥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已然发白,甲胄摩擦声在沉重的寂静中细微作响。
穆王未及整顿仪仗,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整座涂山,将那股浩大的气势尽收眼底。随即,他嘴角竟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仿佛一个冰冷坚硬的笑。他从乘舆上起身,未着王服,一身玄色常袍,只带十数名持戟近卫,一步步,朝那耸峙的涂山祭坛走去。
步伐沉缓,衣袂在肃杀的风中拂动。
坛上,徐偃王早已望见。他停下祭辞,手中玉圭微微倾斜,似将迎击千钧巨力,目光沉静,等待着那越来越近的玄色身影,等待着他生命中最为沉重难测的一次会晤。
涂山的风,卷着烽烟残留的气息,在山谷间呜咽。千万道目光如无形的绳索,缠绕、绷紧在两条终于交汇的路上。
祭坛之下,万千军士屏息凝神。仿佛一根无形的弦绷到了极致,随时会在某个微小的触碰下轰然断裂。穆王每踏上一级台阶,都似踏在无数人心口。玄色长袍在山顶烈风中拂动,沉静之下是磅礴如海啸的渊深。
距坛顶还有三丈。
徐偃王微微垂首,手中的青玉圭在火光照耀下泛着柔和的碧光。就在这刹那间,穆王的动作骤然加快!那一直隐而不发的王威在瞬间沸腾!
他倏然振臂,玄袍大袖迎风展开如垂天之云!一道凌厉耀目的金红玄光自他手中飞旋而出!
“偃王,接令!”穆王的声音骤然拔高,宛若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头顶,带着不容置疑、不容抗拒的帝王之威!那金红的光芒在祭坛鼎火的映照下,划出一道刺目的轨迹,挟着破风之声,直射徐偃王!
徐偃王瞳孔猛地一缩。那并非利器!电光石火间,他只下意识地抬起手臂——那青玉圭横挡于胸腹之前。
“叮——!”
一声清脆而悠长的鸣响,如同冰凌撞碎在玉磬之上。
一柄形制古拙、遍体缠绕夔龙纹路、中央镶嵌着如火焰流淌般赤红色宝石的玄圭,正正击在徐偃王手中的青玉圭上,被险险挡住,随即旋转着斜坠于徐偃王脚前的祭坛巨石。
尘土微扬。
时间瞬间冻结。周遭一切声音死寂,只有鼎炉里的烈火还在疯狂舔舐空气。祭坛上下千万双眼睛骤然收缩,死死锁住那柄跌落在地、微微震颤的夔龙玄圭。赤红的宝石在火光中灼灼燃烧,如天罚的印记。
穆王肃立不动,玄袍翻飞,目光如上古悬于天际的锋利寒星,穿透凝固的空气,钉在徐偃王惊愕的脸上。威压似无形的山岳轰然倾覆。
“天下东表诸侯,自今日起,承命于徐,听汝节制!汝,即为东方之王!”每一个字,都如金印烙印于青铜,清晰无比,也沉重无比。这不是询问,不是商议。这是无可置疑的王命!是滔天洪水般的“恩典”!这“恩典”重于泰山,足以压垮任何接令者的脊梁,将其牢牢钉在历史的分裂点上。
徐偃王怔住。他垂首,脚下那柄赤色夔龙玄圭静静卧在灰烬之中,温润的青玉圭此刻握在手里竟如同赤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甚至灵魂。坛下那片死寂之中,无数道目光带着惊疑、恐惧、狂喜、忧虑交织成网,勒紧了他的呼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灼热的烟火气刺入肺腑,终抬起了头颅。目光掠过那柄象征着巨大权力与无尽陷阱的玄圭,转向穆王深不可测的眼眸。唇边,却缓缓浮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
笑容似春风化冰般温润,内里却蕴着彻骨的清醒与沉重。“王恩……浩荡,嬴诞……谢恩!”他微微躬身为礼,声线平稳如初,然而那伏拜的背脊线条绷紧如弓弦,仿佛承担着万钧的重量。
山风呼啸。赤色夔龙玄圭静卧于坛上灰烬间,周穆王的嘴角悄然掠过一丝深邃的阴影。徐偃王直起身,那温和微笑如旧,眼底冰封的湖面下,暗流已开始汹涌奔腾。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烬被云梦泽升腾起的墨黑潮气无情地吞没,彭城的轮廓在深重的暮色里艰难地挺立着,如同搁浅在混沌岸边的巨舟。
沉重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城门前弥漫的焦虑死寂。斥候滚鞍下马,头盔歪斜,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瞪出眼眶:“报——!楚国!楚文王……三师铁骑已破符离塞!前锋……前锋斥候已至龙脊崖!” 嘶哑的声音颤抖着,最后一个尾音被城头骤然响起的凄厉警号声彻底斩断。
铜钲的金铁敲击声如垂死挣扎一般急促暴烈,瞬间穿透全城。
城门之上,人头攒动。戍卫的老卒咬着牙把滚木推上垛口;少年们肩扛着石块踉跄奔跑,汗水与污垢在脸上划出道道沟壑;更多的妇孺老人挤在箭楼了望孔后,惊惶、麻木、绝望……无数双眼睛汇成一片沉默的海洋,投向城外被铅灰色云雾沉沉压住的远方原野。空气浓稠得能拧出腥铁和焦糊的味道,混杂着人群散发的汗味、血腥味与极度惊恐的气息。
楚王亲自统率的三师精锐。楚军之悍勇冠绝南国,兵锋所指尽为焦土的传闻,此刻不再是飘荡的流言,它裹挟着云梦泽深处最狂暴的阴风,正要将彭城碾成齑粉。
“当啷”一声沉闷异响穿透了仓惶的喧嚣。城楼甬道上,一个捧着巨大陶罐的老妪腿脚一软,陶罐狠狠砸在青石板上,暗红的酒浆汹涌喷出,瞬间流淌开去,浸湿了周围戍卒的草鞋裤脚,浓烈的酒气在血腥空气中弥漫开来。老妪瘫坐在地,望着地上蜿蜒的暗红,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哭不出来。
一双黑底描金锦靴停在那片流淌的酒浆边缘。
所有喧嚣戛然而止。人影纷纷向两侧分开让路。
徐偃王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他未着华服,一身素净的玄色深衣,腰间仅佩那柄青玉圭。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他弯下腰,没有看那老妪,没有看碎裂的陶片,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在地上肆意流淌的暗红酒浆。
片刻,他站直身体,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每一个死寂中竖起耳朵的人耳中:“城中可饮之水几何?”
掌司仓廪的官吏面无人色地扑跪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主君……所余之水仅供……三日勉强支应……”
徐偃王目光移开,扫过城下。无数双焦灼、乞求、等待的眼睛也正看着他。突然,他看见了什么。
人群外围,有细微的声音响起。靠近城墙边,数十口水井旁,有百姓竟默默排起长队。他们端着家中最粗糙的瓦罐、木盆,甚至掏空的葫芦,排着沉默的队伍,走到平日里用于磨制玉器、切割石料的深沟渠旁。
领头的是那位曾在山下感泣的老者,他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一个缺了口的黑陶大盆,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满是沟壑的脸颊无声滑落,跌进盆中。他走到沟边,没有言语,只是微微佝偻着腰,将盆中的水——澄清的、映着黄昏最后天光的、无比珍贵的水——缓缓倾倒入磨玉的石渠。水流沿着石槽蜿蜒而下,流向早已无水涌入的护城河沟的干涸淤泥。
盆倾尽了。老者放下黑陶盆,空着手,又默默地退回了队伍末尾。后面的人紧跟着上前,一个面色蜡黄的妇人抱着装满清水的瓦罐,一个赤膊的工匠提着一桶水……他们依次而行,将维系生命的液体倒入冰冷的、毫无回音的石沟。沉默,是唯一的语言。水声淙淙,在这死寂的黄昏城头上,声声敲打在人心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他们在“喂饱”城墙!
身后传来压抑的低泣,是目睹此景的守城士卒中有人终于绷不住神经,捂着脸蹲了下去。一种灼热的、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悲壮情绪在静默的人群中无声蔓延开来,冲淡了绝望,却淬炼出一种近乎献祭的痛楚。
一个披着残破皮甲的小校奔至徐偃王脚下,双手奉上一物,赫然是那柄被徐偃王珍藏于匣中的“东方玄圭”——穆王所赐的夔龙纹赤色圭符。校尉声音带着哭腔:“主君!楚人虽悍,我彭城军民愿与此城共存亡!此为‘东方王权’之符,犹有此圭在,周天子允东方诸邦尚存!或可召诸侯再举义旗勤王!死战!死战!”
徐偃王的目光终于从那默默倾倒清水、直至将石槽染湿的人流中收回。他没有再看那校尉献上的赤色玄圭,缓缓伸出右手,不是去接那象征着至高权柄的符信,而是探向自己腰间那柄温润的青玉圭。
五指稳稳握住玉柄。没有一丝颤抖。他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饱含铁锈与死亡气息的空气。
下一瞬,他手臂骤然挥动!
“啪嚓——!”
一声无比清脆、无比决绝的玉石断裂之音,在死寂的城头炸开!如同冰河初次炸裂,又似天穹上碎裂了一道口子!
徐偃王手中那柄随身多年、象征其治国信念的素面青玉圭,竟被他狠狠地掼在身前的青砖地上!碧玉寸寸碎裂!最大的残片翻滚着跌入一旁湿漉漉的磨玉石槽之中,被倒下的水流浸没,发出细微的咕嘟声。
所有悲泣和呼喊瞬间被扼在喉咙里。城头上只剩下粗重的呼吸与火焰般烧灼的目光。献圭的小校僵在原地,奉起的双手停在半空,瞠目结舌。
碎裂的碧玉残片间,一抹极其微弱的反光刺到了徐偃王的眼角——那是被重重摔击震开的圭腹深处夹层,一张紧贴内壁、微黄薄脆的细韧麻布悄然露出了一角,上面竟用极其精细秀雅的小篆写着数行字!
布帛已发脆泛黄,显然是秘密藏匿多年之物。徐偃王眼神骤然凝固,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直。没人看清他如何动作,仅手指轻轻拂过碎圭,那片泄露秘密的麻布已无声无息地被他掌心覆盖,随即湮没在袖笼深处。
他脸上所有细微的波动,被一种更为宏大的平静所覆盖。他缓缓转身,没有看脚下献圭的校尉,目光投向城内,更投向城外深沉的、孕育着风暴的黑暗。
“东方之权?”徐偃王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中却蕴着一种让所有听闻者都感到窒息的、风暴过境后的空旷与疲惫,“此乃悬于千万人头颅之冠!”他抬起手,指向那些还在默默向石渠倒水的百姓身影,指向这城,指向那远方楚骑即将踏破的、他所“统治”的广袤土地,“楚之师为我来,彭城之民何辜?……此冠冕若需万人血来浸染,方能立得住……弃之,何憾?”
夜风陡然狂卷,吹得他素色深衣猎猎鼓动如招魂之幡。守城小校如遭雷击,手捧那依旧炽热的赤色玄圭,僵立在碎裂的碧玉残片旁,失魂落魄。倒水的行列亦停止了动作,万籁俱寂,整个彭城在夜色中,宛如一尊正被推向祭坛的石像。
徐偃王立于黑暗边缘,身影被高耸城墙的轮廓衬得单薄又锋利,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他的声音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深重的绝望:
“传令:大开城门。备孤车马,只身出城。楚师所欲者,唯嬴诞一人。”
城门那沉重腐朽的巨响,撕裂了彭城内外最后一丝虚妄的紧张。铰链痛苦的呻吟声中,巨大的门洞轰然敞开,如同一张被强行掰开的绝望口唇。
没有预想中那带着血腥气的冲击狂潮。
只有孤绝。
一匹纯黑色的战马,披挂着简朴得近乎简陋的皮甲,载着一个同样玄衣素服的身影,缓缓踱出城门。夕阳的最后一点血光,抹红了西天的云翳,也在这黑色的剪影上镀了一层冰冷的金边。徐偃王单骑而行,勒马于护城河桥头。他身影挺直如剑,在孤寂中切割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也切割着所有守城者的心魄。
楚营深处,骤然大亮!无数火把几乎同时被点燃,如同蛰伏的凶兽睁开了一只只猩红的眼瞳。层层列阵的楚师步卒簇拥之下,一架由八马拉动的巨大戎车缓缓向前推行。车上竖立着楚人尚赤的大纛旗,赤红如血焰飞扬。
戎车之上,楚文王熊赀踞高而望。赤漆精甲上饕餮纹路狰狞欲噬,九旒冕冕旒垂落晃动,遮住了半副刀削斧凿般的面庞,只有那双眸子,锐利、审视、带着一丝猎奇的玩味,隔着数百步的距离,穿透渐浓的暮色和燃烧的空气,死死锁定在徐偃王身上。
天地静了一瞬。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战马偶尔不安的响鼻、以及风声卷过旷野的呜咽。
徐偃王轻夹马腹,黑骏迈开沉稳的蹄步,朝着那片密集的、闪烁着无穷杀机的猩红灯海缓步而去。
他身后,城楼之上,无声的死寂已被彻底碾碎。惊愕到极致的抽气声骤然爆发,随即又被更猛烈的、无法压抑的声浪冲垮!
“君上——!”撕裂肺腑的嘶喊从城头爆出,那名曾献圭的小校目眦尽裂,挥舞着拳头,试图翻越雉堞。
“主君!不可!楚人豺狼啊!”老卒捶打着冰冷的墙垛,涕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