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啊!”女人的尖叫声带着哭腔。
“呜……”老者捂住脸跪倒在地,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万千呼唤,汇成一股悲愤绝望的洪流,冲撞着城墙、撕扯着空气,几乎要将彭城抬离地面!城头人影晃动,几处箭楼的角落,甚至传来弓弦被蛮力绞动拉满的“嘎吱”令人牙酸的危险摩擦声!无数双充血的眼睛紧盯着那个走向敌营的孤影,手在颤抖,箭在弦上,巨大的悲痛化作了毁灭一切的冲动!
“都不准动!”一个炸雷般的吼声压过了所有嘈杂!身影雄壮的将军姬离猛踏一步登上箭台,他甲胄精良,胸前铜甲上赫然有醒目的周室图腾!此刻他虎目赤红,须发戟张,拔刀指向那些躁动的弓手箭楼:“主君以一人换全城性命!违令放箭者,乱刃分尸!”冰冷的杀气从他身上爆开,硬生生镇住了几处险险失控的弓箭位置。
然而他紧握刀柄的手青筋暴突,望向城下那道独自走向楚营的身影,眼神沉痛如渊海。城门甬道深处,传来无数压抑的、心胆俱裂的低咽。整个彭城像一个巨大的、被悲伤灌满即将炸裂的陶瓮。
徐偃王似乎并未听闻身后沸腾的悲鸣。他单骑行至楚营辕门百余步外停住,勒缰驻马,遥对文王戎车,声音不高不低,被风清晰地送出:
“嬴诞在此。楚君兴师远来,可遂所愿?”
文王熊赀的嘴角在晃动的冕旒后缓缓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他微微一抬手。
辕门左右,两名身高近丈、赤裸上身、肌肉虬结如铁的力士轰然踏前一步。他们手持杯口粗的狰狞铜矛,矛尖交错,冰冷的寒光几乎触到徐偃王坐骑飞扬的鬃毛。矛刃之后,是无数楚军步卒绷紧如同铁铸的面容与密集如荆棘丛林的戈矛。
“欲面寡人,弃马!去冠!解剑!膝行百步而入!”一名楚军大将纵马驰至阵前,声如炸雷,带着赤裸的羞辱与威慑。
城头喧噪瞬间死寂!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徐偃王微微垂眸。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黑骏汗湿的脖颈。那手白皙、修长,此时看来却充满了殉道般的坦然。
他动作没有丝毫迟滞,翻身下马。解下束发的青玉环,任一头墨黑的长发披散于素衣玄领之间。腰间那柄装饰性的佩剑也被解下,轻轻放在自己那匹黑骏的鞍旁马蹬处。随即,他双手空空,在无数道目光的灼烧下,微撩素衣前摆。
竟真的朝着那森寒的矛丛之后、戎车上高踞的身影,缓慢却清晰地屈膝跪地!
膝盖触碰到冰冷坚硬、被无数楚卒军靴踩踏得污秽不堪的土地那一瞬,“砰”的轻响,在死寂的战场上却如重锤击鼓!跪下了。这一跪,仿佛抽空了所有彭城守军最后一丝力气。方才嘶喊的将军姬离,猛地别过脸去,坚毅的下颌线条咬得死紧。城楼最外沿的几名兵士,身体晃了晃,竟似要瘫倒,被同伴死死架住。抽噎和呜咽再次不可抑制地弥漫开来,比之前更加绝望悲戚,却也带上一种无可奈何、被碾碎般的灰烬气息。连楚军前排部分老兵卒脸上冰冷的杀意,亦因这平静的屈从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不是敬服,而是某种源自原始的、对极端反差行径的错愕。
玄衣素服的身影,披散的长发垂落于双肩和地面,如同荒野中被折弯的韧草。他就在这污秽冰冷的土地上,以膝代步,朝着那象征楚国无上威严与暴力的戎车,坚定沉稳地跪行而去!每一步膝行,都在干燥板结的土地上拖曳出清晰的痕迹,也在万千人心口上刻下血痕。楚矛如林,寒芒在他头顶、身侧沉默地闪耀,映照着他屈辱却又如山岳般平静的面容,形成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画面。
百步之距,在这极致屈辱的跪行之下,如同跨越了整个地狱的长度。
当徐偃王的膝行终于止于戎车丈余之地时,他仰起头,披散的黑发滑落两侧,露出那张毫无血色却仍不失清隽的脸孔。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深秋古井的水面。
“嬴诞,拜见楚君。”声音微哑,竟无一丝波澜。
整个楚军阵营都屏住了呼吸。就连文王熊赀冕旒后闪烁的瞳孔深处,也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刺痛般的涟漪——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这平静的屈膝,比任何愤怒反抗更有力量,无声地穿透了楚军的威势。
文王的目光在那挺直不屈的脊梁上停留良久,才缓缓移开,扫向徐偃王身后远处那片死寂的彭城城墙——仿佛被彻底抽空了魂魄,那沉默的黑影本身便是最大的献祭。他面上没有表情,只在喉间极低地哼了一声,难以辨别是赞赏、嘲讽抑或些许烦躁。
一挥手,那丈二力士手中交叉的长矛骤然分开收回。熊赀的声音自高处落下,如同青铜掷地,冷硬、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传寡人令:徐偃王嬴诞即囚于中军!前军锋锐,不得擅入彭城一步!违令者……”冰冷的尾音拖长了片刻,随即被狠狠斩断,“诛族!”
军令既下,两名楚军将领翻身下马,动作迅捷利落,一左一右架住了刚刚艰难站起的徐偃王。冰冷沉重的精铁锁链,带着生硬的碰撞声响,套上他的双腕。他没有任何挣扎,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远处彭城的方向,任由楚兵推搡着,披散的长发在风中拂动,身影迅速没入那片赤红如血的楚营深处,消失于幢幢营火交织的、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巨大的囚笼是用整段整段的粗壮硬木捆绑搭成,缝隙粗大得可以伸进手臂。潮湿的水汽带着泥腥味,不分昼夜地从厚实的泽地土壤中弥散出来,渗透过木柱,洇湿了仅铺着一层薄草的囚笼底部,再渗入身下薄薄的干草,浸透所剩无几的干燥,将冰冷的湿寒渗入骨髓。
徐偃王独坐于这囚笼深处,赤裸的双足早被淤泥浸湿磨破,又被寒气冻得青白浮肿。镣铐的锁链垂在身侧,发出单调的碰撞。他的素色深衣早已污秽不堪,沾满泥浆与草屑,原本梳理整齐的披散长发也凌乱纠缠。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篝火的跳跃映照下,依旧沉静清明。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囚笼外压低响起:“主君!”
是姬离。
他居然能潜入戒备森严的中军腹地!徐偃王并未回头,只微微抬了抬眼,声音波澜不惊:“你该走了。孤一人,换百户黎庶苟活,值得。楚人眼中,孤已是阶下之囚,一具死去的虚壳罢了。”
“非为虚壳!”姬离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焦灼与执拗,“您出城前拂落之物!”声音更低沉急迫,“臣只问一句,那圭中残帛……所载可是……”
徐偃王枯坐的身影纹丝未动,如同沉入黑暗的顽石。
囚笼外,姬离的声音带上孤注一掷的狠绝:“主君!符离塞虽破!符离城尚在!此帛在手……臣……”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衡量说出的风险,又或是寻找更贴切的字眼,“……或可借力引动符离守军!若得城中百姓死士接应,楚军大营猝不及防下并非无懈可击!乱中或可护主君……”
徐偃王垂在膝旁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没有看姬离,目光落在囚笼木柱粗大的缝隙外,那里是连绵到黑暗尽头的楚军营火,如嗜血的猛兽匍匐。他声音很轻,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分量:“即便成功,逃得一时,楚人必屠彭城,以儆效尤。数百户黎民,数千条性命……换孤一命奔走?”
姬离急道:“可那残帛若能昭示天下,周王他……”
“姬离!”徐偃王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穿透黑暗隔障,钉在笼外那个模糊的身影上,“此帛……便是我能付于苍生……最后的……一点干净!”
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决绝意志。姬离浑身一震,后面的话语被死死噎在喉咙里。
夜风卷着湿寒的水雾扫过营区,篝火剧烈摇晃,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囚笼内外,陷入长久的死寂。只能听到远处巡营楚军的吆喝声、隐隐约约的更鼓,还有泽地里宿鸟被惊飞的扑翅声。
僵立了不知多久,姬离的身影终于动了动。他沉重地向囚笼方向躬身,声音艰涩喑哑如老朽,低不可闻:“主君……珍重!” 随即,那粗壮的身影如同被墨汁浸透,悄然退后几步,无声地没入楚军营帐投下的浓重阴影深处,再无痕迹。
冰冷的夜风中,徐偃王缓缓阖上双眼。沉重的铁链微微晃动,碰撞出细小而孤单的声响。
黎明,尚未染红东方晦暗的云层,楚军中军大营深处便响起低沉的号角,其声呜咽如濒死巨兽的哀鸣。
囚笼的门被两名魁梧楚军打开。他们没有多言,冰冷的眼神示意徐偃王起身。镣铐碰撞着,带着一身疲惫与湿寒,徐偃王被押出囚笼,推入肃杀沉寂的营帐中央空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无数楚军步卒沉默列阵,甲胄与戈矛在未明的天色中泛着幽青的冷光,如同钢铁的荆棘森林将他环绕。目光,或冰冷,或戏谑,或混杂着某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东西。
空地尽头的帅台上,楚文王熊赀负手而立。他未曾披挂厚重的戎甲,仅着一身赤色常服,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神情,只有身形被尚未消散的夜色勾勒得分外硬朗。
当徐偃王被带到台前时,文王熊赀缓缓转过身。他并未开口斥责,也未宣读任何罪名。一只手臂沉稳地抬起,指向彭城方向那片在晨曦中依旧沉默的巨大阴影。
“徐子,” 熊赀的声音不高,异常平静,却带着直入骨髓的锋芒,“此城……此城之民,皆是你的砧上肉,盘中羹。寡人此刻一声令下,顷刻化为齑粉。”他的目光透过冕旒垂下的玉串,如同实质的尖针刺向徐偃王,“寡人,欲屠城!”
声音落下,死寂中唯有肃杀之气骤然膨胀。楚军阵列深处一片细微不易察觉的骚动。血腥气似乎已经开始在空气中凝结弥漫。
徐偃王立于台下,依旧披发污衣。他没有看那遥遥的彭城,也没有看高台上的楚文王。他仰起头,视线越过肃杀的军阵,越过文王雄踞的身影,望向天空。
东方灰暗的云翳之上,晨光初现,仿佛有纯白的犀角在薄云后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如刀锋般割入肺腑。再开口时,声音嘶哑、平静如深不可测的古井水:
“屠城者,徒快刀兵之利,空留废池焦土,百年无复生气。”他的声音被囚笼的湿冷浸透,字字清晰,仿佛有某种力量支撑穿透死寂的营区,“楚君欲并徐地,非为得一死国。屠之,无民何以耕种?无人何以贡赋?无商贾何以流通?留彭城之民……即是留楚国东拓之根基。”
他略停,目光似乎终于从那云端的犀角幻象收回,垂落在眼前楚军阵列最前排一个年轻持戟士卒的脸上——那张脸因紧张而微微发白,握戟的手也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徐子嬴诞……死不足惜!”徐偃王的声音骤然拔高几分,带着一种殉道者般惊人的清晰与力量,“楚君若疑其民有二心……皆由嬴诞一人而起!当众枭首于彭城之下,祭楚师军旗!……血涂此路,而后安民!徐子既死,则民之怨念尽随嬴诞而去!此城……自此,即为楚天之下……完璧之城。”
“枭首……祭旗……安民……完璧……”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玉磬敲击在冰冷的铁甲阵列之上。远处,彭城的高耸轮廓在熹微晨光中仿佛也震动了刹那。帅台上的熊赀,背在身后的双手十指缓缓收拢、相扣。冕旒垂落的玉串因为那细微的肌肉绷紧而发出一阵极其轻微却锐利的碰撞声。
在文王熊赀身后不远处,一名鬓发花白、身着楚国高官服色的老者——令尹鬻子建,原本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此刻眼皮微微一抬。他的目光穿透军阵,投向徐偃王,掠过那污衣披发的形容,最终落在那平静如古潭的眼眸上。那眼中枯寂背后的澄澈与深意,让他心头无端一悸。老令尹的手指在宽袖中难以察觉地捻动了一下。
风仿佛停滞了。大泽的死寂与楚军寒铁的压迫相互撕扯凝滞。无数双眼睛在文王、徐偃王以及远方彭城之间焦灼游移,屏息等待着那道足以粉碎一切的血腥谕令。
文王熊赀的目光如鹰隼般俯视着那身陷绝地却依旧挺立的徐子,沉默漫长如岁月。终于,他那紧扣的手指猛然张开!
“徐偃王嬴诞!” 声音拔高,如金戈交击,斩断凝固的空气,“悖逆纲常,假行仁义,祸乱东方!罪——在不赦!”
斩钉截铁的话语在营区回荡,令无数士卒心弦倏地绷紧。那“赦”字的尾音尚在风中震颤,文王的声音却已一转为冰冷,如寒泉流淌,下达了最终的命令:
“为慑群凶,儆效天下!将此悖逆之贼……押赴彭城门外,明日午时……城下正法!”
“铛啷啷啷——!”
沉重的赤色玄圭——那柄象征周天子赋予的“东方王权”的赤玉夔龙圭符,被一只狰狞的大手粗暴地抛掷入熊熊燃烧的祭鼎炉火之中!
金红烈焰瞬间升腾而起,舔舐着那温润如玉璧!玉色在可怕的高温中迅疾失却温润光泽,边缘开始焦黑卷曲!炉火正对着巨大的紫檀木屏风,那上面以墨漆彩绘着威严狰狞的饕餮图腾,此刻在跃动火光的映照下,饕餮的双目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残忍的幽光。
“烧得好!”
周穆王姬满卓立于屏风前,周身玄色龙纹锦袍在摇曳的火光中明灭不定,如同深渊中盘踞的怒龙苏醒。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从齿缝间挤压出的冰寒快意,直直刺入下方伏拜在地的楚国特使耳中。
伏跪的特使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然!”穆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鼎炉中木柴的噼啪爆裂声,“徐偃王虽死,徐地庶民,岂得保全?”他霍然转身,巨大的影子在饕餮图腾上疯狂摇曳膨胀,“楚师屠其城!焚其宫!尽屠徐偃王遗族血脉!斩草!除根!不留一人!寡人要这东方,再无‘仁义’二字之念!”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空气里。
“遵……遵命!”楚国特使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带着惊惧的颤抖,不敢有丝毫迟疑。
穆王不再看他,目光紧紧攫住炉中那正被烈火吞噬扭曲的玄圭。赤玉在高温下发出“滋滋”的低微爆响,如同垂死的哀鸣。他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突然向前一步,抓起案上一方沉重的兽纹青铜墨鼎,那里面盛着才研好的新墨!他动作狂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将满鼎漆黑的墨汁狠狠泼向那道巨大屏风!
“哗啦——!!”
浓稠如血的墨瀑倾泻而出!饕餮狰狞的巨口、威严的兽面,转瞬被粘稠墨汁覆盖、扭曲、污毁!墨迹蜿蜒流淌,滴落,在火光中闪烁着不祥的光泽,如同流满了整个大室的污秽之血。
穆王微微喘息着,盯着那一片狼藉污黑的屏风,眼神深处翻涌着无人能解的火焰,幽深莫测。
突然。
一个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大殿侧门帷幕之外——是造父。他没有禀报,安静得如同殿柱投下的影子。他手中,摊开着一卷刚刚送入的、边角犹带新鲜湿气的楚国前线详细檄报。冰冷的字句在竹简间展开:
“……验枭首于城下,断魂云梦泽。”
穆王并未回头,但造父知道,王的目光已穿过帷幕的阴影,锐利如锋刃一般钉在了那行记载死亡结局的文字上。
几息窒息般的沉寂。
“好……”穆王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响起,从胸腔深处挤压而出,带着一种被毒汁浸润过的沙哑,“传旨:加楚子王号。赐……彤弓!赤矢!”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咬得斩钉截铁,带着磨碎骨头的力量,“再赐虎贲三百!助其——荡平徐逆!一草一木,皆屠戮!其伪宫典籍……举火!焚尽!”
造父躬身领命。他眼帘低垂的瞬间,瞥了一眼那已被墨汁污毁的饕餮屏风,又扫过炉火中已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殆尽的赤玉玄圭,最后落回那片字迹森然的楚国捷报。他的目光深处,却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原悄然冻结。
“呜——呜——”
埙音起于大泽深处。
水汽弥漫的云梦泽腹地,一叶破旧的小木舟在芦苇荡间随波起伏。舟中空荡,唯有一片残缺的、色泽沉静的犀角碎片端放于舟头,半浸在冰冷的泽水里,倒映着天空晦暗的愁云。
那孤绝悲凉的埙音,正是从不远处一片半沉于淤泥的残破石梁旁传来。石梁之上,一个瘦削伶仃的身影盘膝而坐,怀抱着一捧同样简陋残破的陶埙,指掌翻覆间,呜咽的乐声如丝如缕,缠绕着水草、雾气与悲风,丝丝缕缕渗入微澜不起的泽水中。
石梁下的浅水淤泥里,散落着一些被遗弃的、粗糙切割过的玉料断片和几件未成型的石坯工具,覆着一层细细的污泥,仿佛刚刚被仓惶遗落。
一曲终了,执埙的少年放下陶埙,怔怔地望着水面倒影中自己模糊的容颜,又望着那片搁浅在水边泥泞的犀角碎片。泪痕悄无声息地滑过他年轻却已满是风霜痕迹的面颊。
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水泽深处特有的沙哑潮湿:“云梦泽……容得下所有流亡的尘埃和声音。走吧,孩子。”
少年缓缓起身,赤脚踩着冰冷沁骨的淤泥,来到小舟旁。他没有碰那块静卧的犀角,只是凝视了许久。然后,俯身,无比珍重地拾起水边遗落的一块沾满泥浆的半成品玉琮胚料,用布满裂口的手指,擦拭掉那上面的泥点。这粗坯的笨重拙朴,与往昔徐国工坊中流光溢彩的玉器天壤之别。少年将它紧紧贴在胸口。
他抬头望向石梁上的老者,那老者衣衫褴褛,面容被水光和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沉淀着大泽般沉默的沧桑。
执埙的少年深吸一口饱含水分子的空气,将那冰冷的玉琮粗胚用力系在腰间,随即一步迈上了轻摇的破舟。
木桨无声地点开寂静的水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小船载着少年和他怀中简陋的陶埙、腰间的粗玉,向着水泽深处更浓重、更不可测的雾气中缓缓滑去。
石梁上的老者依旧盘膝而坐。他浑浊的目光越过远去的轻舟,投向西面被重重烟水隔断的方向——那里,曾是彭城所在。
风掠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发出呜呜的声响,如万千埙孔低泣。水面倒影摇晃,那片沉静的犀角碎片在涟漪中轻轻摆动,将老者枯坐的形影也搅碎、拉长、淹没在浩渺的波光水色里,归于沉静。唯有湿润的埙音和逝者的回响,还在浩渺的云梦泽上,低徊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