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他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如同砂砾摩擦、干枯到极点的词语。破碎、模糊。那是他儿子和无数族人被驱赶去的、遥远未知的囚禁之地。
一个年轻的戎人突然崩溃地跪倒,扔掉手中残破的刀,双手捂脸,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哑哀嚎。这嚎叫如同信号,打破了石堡内濒死的沉默。恐惧的呜咽、悲痛的啜泣以及伤口剧痛下压抑不住的呻吟,如同黑暗中迅速蔓延的毒苔,在幸存者们之间相互传染。残存的力量,在这些冰冷的杀戮和眼前无法抗拒的毁灭面前,如烈日下的薄雪,迅速消融殆尽。
“咔哒…嚓啦啦……”沉重的石堡木门门闩在外部强力撞击下发出刺耳欲裂的呻吟!紧接着是更大、更密集的撞击!破城斧劈砍木门的声音!巨大的震荡冲击着墙壁,整个石堡都在这撞击下簌簌发抖,石屑纷纷落下。
守无可守!
吾则猛地扭过头,他那双灼灼如火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骤然转向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影——奄息!他的儿子!即使隔着灰暗的光线和弥漫的烟尘,吾则的目光也瞬间锁定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单薄身影。那绝望中爆发出的一种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光芒,凝聚在他眼中。他胸膛剧烈起伏,嘴唇急速翕动,似乎想用尽最后的力气咆哮出什么。然而,就在他刚刚迸发出这股决绝之意时,一道暴戾的金铁破风之音撕裂空气!
“咻——嘣!”
一支带着强劲螺旋力道的青铜弩箭,带着死神的狞笑,精准无比地从狭窄的射击孔射入!冰冷的青铜箭头在昏暗中划过一道短暂的寒光!
“噗!”
吾则浑身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缓缓低头。那支劲弩深深钉入了他裸露在外、还渗着血的臂膀!箭簇穿透血肉和骨头时恐怖的撕裂感混合着骨髓的剧痛炸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强壮的身体如同被巨锤击中,猛地向后踉跄撞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鲜血瞬间从破裂的动脉中汹涌迸射,溅在身前战士染血的衣袍上!
“阿…阿父!”奄息嘶哑的惨叫刚刚迸出口!
“轰隆——!”
紧闭的石堡大门在连续冲击下终于彻底爆裂!无数残碎的木头和石块带着呛人的烟尘向内猛烈飞溅!刺骨的疾风刹那间席卷整个内部!将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把完全撕扯、扑灭!只剩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门外涌入的刺骨寒冷!
几道刺眼的火光猛地探入这片纯粹的黑暗。摇曳的火光之下,显露出门口处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他全身覆盖着冷硬的黑甲,面容隐于护面兽头之后,只有一双眸子在护眼孔洞中射出两点寒星般的光芒。紧随其后的,是密集如林、闪着幽寒光泽的青铜长戟尖端,在跳跃的火焰映衬下,构成一面通往死亡深渊的荆棘之墙。
一个冰冷、毫无人味、如同岩石摩擦般的声音,在这死亡的窒息中响起:
“降,或死!”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唯闻冷风呼啸、浓烟滚涌、以及那臂膀贯穿处鲜血滴落在地板上的黏腻声响——
“嗒…嗒…”
太原。这片被黄泛区裹挟的土地,此刻正沐浴在一种干冷、萧瑟的光里。空气仿佛冻结了,透着一股凝滞的寒意。风吹过光秃秃的灰色山脊和深黄色的荒地,卷起细微的尘末,带来远方盐碱地特有的咸腥苦涩。
一个巨大的、由碗口粗原木紧密排扎成的围栏,矗立在贫瘠的黄土高坡上。围栏里面,是无数低矮如同蚁穴般的土坯窝棚。此刻,围栏大门被粗暴地推开,沉重木轴发出的“吱呀”呻吟声在寒风里传得老远。
一队队戎人战俘,沉默如泥塑木雕,脚步迟钝麻木地挪进这圈木头城墙之内。他们衣衫褴褛,身上布满干涸的血迹、泥土和不知名的污秽。每个人的脖颈上都套着一个沉重的木制颈枷,麻绳绕过枷孔,将他们像一串串垂死的蚂蚱般牵在一起。更多的周军士兵手持长戟,如临大敌般在两侧严密戒备。每当俘虏队伍稍有迟滞,冰冷而沉重的戟杆便会毫不留情地戳打或抽击在某个倒霉蛋的脊背或腿弯处,激起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和更加踉跄的脚步。
在这些沉默的行列中,吾则艰难地挪动着。肩上那道被弩矢撕裂的巨大伤口显然并未得到妥善处置,此刻在冰冷的空气里剧烈地抽搐,每一次牵扯都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套在他脖子上的沉重木枷,与锁骨摩擦的地方,早已被磨得一片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那粗粝的摩擦感都直刺入骨。他的一只手被反剪在背后与其他人缚在一起,另一只还能微微活动的手,却以一种近乎本能的、极其顽固的姿态紧紧攥着腰间——那里似乎藏了什么东西,一个不大、带着尖锐棱角的硬物轮廓隐约印在破败衣袍下,像一块嵌入身体的顽石。他攥得那么紧,以至于指关节凸起发白,即便挪动身体重心带来的剧痛让他脸上肌肉抽搐,那紧攥的拳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队伍前方一个年老虚弱的戎人囚徒,大概是被身后的人不经意推搡了一下,也可能是被脚下的石块再次绊到,腿一软,骤然向前扑倒!脖颈上的木枷沉重地砸向冻土,一声闷响!整个队伍都因此猛地一滞!
“贱奴找死!”旁边一个监督的周军屯长立刻暴喝出声,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的鄙夷。手中的青铜长戈一摆,那巨大的木戈柲带着沉闷的风声,狠狠捣向老人的腰肋!
“呃啊!”老人发出一声短促惨呼,蜷缩在地,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对死亡的恐惧和茫然。几个被连累牵连的俘虏踉跄着撞在一起,引起短暂的混乱和低微的惊呼。
混乱中,吾则被身后沉重的拖力拽得一个趔趄,肩头剧痛炸开,眼前瞬间发黑。他粗重地喘息着,脚步沉重地定在原地。旁边的奄息想要去扶,却被绳索无情拉扯,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唤:“阿父!”
就是这瞬间的停顿。吾则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围栏之外。目光越过押送他们的士兵、越过那一排排冰冷的长戟矛尖,投向远方这片他即将被囚禁的土地的边缘。
他的眼睛一点点睁大。那里面蕴藏的并非屈辱或惊恐,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更刻骨的东西。一种比死亡本身更沉重难言的情绪,正沿着那道伤口,流遍他疲惫不堪的身躯。
没有郁郁葱葱的树木,没有清澈蜿蜒的河流——那曾是河套草原赐予他们的一切。这里只有:干裂枯竭、爬满丑陋龟裂纹的黄土;光秃秃、如同被剃刀刮过、贫瘠得令人绝望的灰色石滩地;风卷着黄色的沙尘如同饥饿的鬼影般掠过地面;远处地平线上,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浅黄色水泽,在下午淡漠无力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种令人目眩的、病态的、死寂的亮白色泽——那根本不是水,那更像是大地伤口上结出的巨大盐痂。一股凛冽的、仿佛凝固了盐的微粒的寒风带着生硬和苦味直冲进他的鼻腔深处。
这里是太牢,是盐狱,是绝望本身。
“嗬……”一声如同岩石崩裂般的绝望之声,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溢出。那声音里饱含的愤怒与悲怆,沉重得几乎能将一个强壮的战士压垮。
押送的周军士兵粗暴地拉扯着他脖子上的绳子:“快走!磨蹭什么!”
吾则却如生根般定住了片刻。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周围的荒山,掠过远方那片死白的盐泽,最后落在一处突兀矗立、形状奇特的赭红色巨石上——它嶙峋的姿态如同垂死的猛兽在向苍天哀嚎。他的目光在那石头上停留了足足一个心跳的时间,如同在用刀斧将它刻进灵魂最深处。
他咬着牙,嘴唇无声地翕张着。干裂起皮的嘴唇被咬破,渗出的血丝挂在下唇上,如同一点诡异的印记。没人听清他在说什么,或许只有他自己明白:
“记住……记住……每一座山……形状……每块石头……模样……”
冰冷的绳套再次狠狠扯动!
他只能继续挪动僵硬麻木的双腿,跟上死囚的队伍。队伍沉默地行进,唯有木枷链条的摩擦声、冻土被无数赤足踩踏的吱嘎声,以及远处盐泽吹来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风声,交织在太原的天空下。那攥着腰间硬物的手,关节因用力过度而发出极细微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咯吱声。掌心之下,那枚来自故乡的兽骨刻刀,尖锐的棱角早已深深嵌入了皮肉之中。骨雕被血浸染。而那血,正无声地渗透进骨隙深处。
镐京王城,巨大的明堂之内,烛火煌煌如同白昼。高耸的廊柱缠绕着张牙舞爪的蟠龙铜雕,在明亮的火光中投下威严而又狰狞的投影。沉重的编钟悬挂在巨大的木架上,青铜的饕餮纹饰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如同神只目光般的幽光。浑厚如黄钟大吕的编乐庄严地演奏着周王室最隆重的《大周之舞》乐章。乐声中,青铜方尊鼎盛满了肥硕珍奇的祭肉,浓郁肉香混杂着酒气、香料以及人潮聚集的温热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大殿之中。
穆王姬满,高踞于九阶玉台之上的王座。他今日一袭玄黑色地底配以朱砂红的衮服,衮服之上,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十二章纹以金线绣就,繁复精美到极致,在无数烛火的照耀下,灼灼生辉,几乎与殿堂穹顶上镶嵌的北斗星图遥相呼应,构成一片世俗与神权叠加的光之海洋。他一手按在镶嵌温润绿玉的青铜王座扶手上,一手随意地端着一只青玉羽觞。那张俊朗的面孔在玉台最高处柔和的光影映衬下,既显出无比尊崇,又透着一丝被至高成就激荡出的、略显薄醺的松弛红晕。那曾挥斥方遒、生杀予夺的手指,此刻微微转动着羽觞,欣赏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浆在殿内辉煌火光下荡漾的光泽。目光扫过阶下两列如林肃立的文武大臣、各国诸侯、宗室勋戚……他们躬身的姿态、敬畏的眼神,如无声的暖流,拥簇着他,烘托着他。
这就是代价。这就是他要的答案。六师荡平,五王授首。谁敢质疑?谁敢不臣?代价是贵重的。他付出的也是真正的诚意。他姬满,就是这片天下唯一的日与月!这念头如烈酒入喉,让那略显薄红的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
侍立于玉阶之侧的太仆祭公谋父,却像一尊由苍白岩石雕琢而成的雕像,与这喧嚣璀璨的一切格格不入。他苍老的脸庞隐在摇曳烛光的暗影里,皱纹深刻如同刀刻。那双曾洞察兴衰沧桑、也曾在穆王眼前流露出忧虑焦灼的眸子,此刻却如同两口枯竭的古井,沉静得没有了任何情绪波澜。他无声地注视着身前那片在灯火与权贵簇拥下流动着的浮光之海,又或是透过这片流动的光海,看到了某些更深邃、更冰冷的东西。他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宽大的袖袍中,指节无声地紧握、再紧握,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锥心之痛死死扼住、捏碎在那无边的锦绣罗绮深处。
殿中的喧嚣与欢乐还在持续发酵,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大臣们举杯邀饮,诸侯们高声颂赞着无上的武功。编钟与钟磬庄严雄浑,舞者动作舒展宏大,每一个回旋仿佛都在复现征服的威严力量……这一切喧闹的华彩都汇流到玉阶的最高处,试图将那身着十二章衮服的身影推举到一种凡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如同神明般的位置。
就在这至欢至庆的巅峰时刻——
明堂巨大的门扉被猛地推开!两扇沉重的大门撞击在石壁上,发出突兀而巨大的轰鸣!冷冽的夜风如同冰水狂泻,瞬间灌入温暖的殿堂!搅得无数烛火疯狂摇曳,光线骤暗!吹熄了角落一些不那么明亮的灯盏!
这骤然的变故掐断了殿内所有的欢声笑语!音乐戛然而止!舞者的动作僵在半空!杯盏碰触的清脆声音也停了下来。万籁俱寂中,只有冷风的呼啸和被吹熄的灯烛余烬飘散的细微气味。
一道黑甲身影从门外那片墨汁般的夜色里疾冲而入!他浑身裹挟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寒气、尘土气息以及一种只有在战场搏命狂奔后才有的刺鼻汗腥与恐惧混合的味道。
来人直冲到玉阶之下,猛地扑倒在地!单膝跪下的动作沉重无比,在光洁的玉砖上激起一声沉闷的回响。那被寒风吹透、凝结着霜花的黑甲在灯火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幽光。他用尽全力才勉强抬起头,脸上满是汗水和尘土冲刷出的污迹,只有一双眼睛在肮脏的面孔上睁得滚圆,充满了足以撕裂灵魂的惊恐,直勾勾地仰视着高高在上的穆王:
“八……八百里急报!” 声音嘶哑变形,像被砂纸狠狠磨过,每一次喘息都带出白雾,“犬戎……犬戎……铁骑!数万之众!翻……翻越盐泽!已……已出陇坂!正……直奔……泾渭口!”
整个大殿死寂如同冰封陵寝。
“啪!”
穆王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青玉羽觞,从那只掌控四海的手掌中滑落!清脆的碎裂声在一片凝固的死寂中炸响!飞溅的琥珀色酒液和碧玉的碎片,猝不及防地溅落在那覆盖着十二章纹、华美无比的天子衮服前襟!鲜艳的酒渍如同丑陋而狰狞的胎记,迅速地在象征日月山川的图案上弥漫开一片刺目的暗沉污痕!
穆王脸上那片薄醉的满足红晕,瞬间退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惨白!他的眼睛骤然睁大,狭长的凤目第一次流露出极度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如同被人用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头颅!嘴角那志得意满的松弛线条瞬间绷紧、扭曲!
那被强行驱赶入囚笼的戎人骨气,在冰冷的太原冻土与炽热的盐泽烈日下,竟悄然磨砺出了远比青铜更加锐利的复仇锋芒!
骨雕在染血,号角在长鸣。新的风暴,正挟裹着塞外黄沙与血腥杀伐,从八百里外的血阳之地咆哮而来,撕碎了这满殿用无数征伐换来的虚假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