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政从外地回到京城后,把各项事务都处理完毕,便得到了一个月的假期,得以在家中安心休养。
随着年纪逐渐增大,他感到肩上的事务愈发繁重,身体也大不如前。再加上这几年一直在外任职,与家人聚少离多,如今终于能够平平静静地和家人团聚一堂,他心中自然满是欢喜与庆幸。
对于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他越发地不再过多操心,把它们都置之度外。平日里只是专心看书,要是觉得烦闷了,就和那些清客们一起下棋、喝酒。
有时候,他白天也会待在内宅,与母亲、妻子和儿女们共度温馨的家庭时光,享受这难得的天伦之乐。
因为今年八月初三日是贾母八十岁的寿辰,又考虑到众多亲友都会前来祝寿,恐怕现有的场地摆不下那么多筵席,所以贾府早早地就由贾母和贾赦、贾珍、贾琏等人一起商议决定:从七月二十八日开始,一直到八月初五结束,荣国府和宁国府两处同时开设筵席。
其中,宁国府专门宴请男宾,荣国府则专门宴请女宾。大观园里也收拾出了缀锦阁、嘉荫堂等几处宽敞的地方,作为宾客们休息的地方。
具体安排是:七月二十八日,邀请皇亲国戚、驸马、王公贵族以及各位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夫人、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邀请内阁官员、都府官员、督镇将领以及他们的夫人等;三十日,邀请各位官长以及他们的夫人,还有远近的亲友和女宾们。初一这天是贾赦举办的家宴,初二是贾政,初三是贾珍和贾琏,初四是贾府里全族老少一起聚会的家宴。初五则是赖大、林之孝等贾府的管家们一起聚会的日子。
从七月上旬开始,送寿礼的人就络绎不绝。礼部按照皇上的旨意,送来了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匹、金玉环四个、银子五百两。元春也命太监送来了金寿星一尊、沉香拐杖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其余的,从亲王、驸马到大小文武官员,凡是和贾府有来往的,都送来了礼物,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贾府的堂屋里摆下了大桌案,铺上了红毡,把所有收到的精细礼物都摆了出来,请贾母过目。贾母开始的一两天,还兴致勃勃地过来瞧瞧,后来觉得烦了,也就不再过目,只是说:“叫凤丫头收起来吧,等哪天闲了再瞧。”
到了二十八日这天,宁国府和荣国府里都张灯结彩,装饰得极为华丽。屏风上绘着鸾凤和鸣的图案,坐褥铺着芙蓉花纹的锦缎。笙箫鼓乐之声,响彻大街小巷。
宁国府这边,当天前来贺寿的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还有几个世交的公侯以及应当承袭爵位的人。荣国府那边来的则是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以及几位世交公侯的夫人。
贾母等人都是按照品级穿上隆重的礼服来迎接这些贵客。大家见面互相行礼问候后,先请客人们进入大观园内的嘉荫堂,大家喝过茶、换过衣服后,才一起出来到荣庆堂上拜寿并入席就座。大家相互谦让了好半天,才各自坐下。
座位安排上,最上面的两席是南北王妃的座位,,陪客是锦乡侯夫人与临昌伯夫人;右边下手的一席,才是贾母的主位。
邢夫人、王夫人带领着尤氏、凤姐以及族中几个媳妇,像大雁展翅一样分列两旁,站在贾母身后侍立。
林之孝家的、赖大家的带领着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随时准备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则带领着几个丫鬟,在围屏后面侍候,随时听候呼唤。凡是跟随贵客们一起来的人,早就被安排到别处招待去了。
不一会儿,戏台上演员们完成了开场仪式,台下整齐地站着一排十二个剃着光头的小厮在随时等候差遣。
很快,一个小厮捧着戏单走到台阶下,先把戏单递给了负责传话的媳妇。这位媳妇接过戏单后,才将它转交给林之孝家的。林之孝家的用一个精致的小茶盘托着戏单,侧着身子走进帘内,把戏单递给了尤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过戏单,这才呈递给尤氏;尤氏双手托着戏单,走到上座位置,南安太妃客气地推让了一番,然后点了一出寓意吉祥喜庆的戏,接着又客气地推让了一次,北静王妃也点了一出戏。
随后,众人又互相推让了一番,最后决定随便挑些精彩的戏来唱就行。
没过多久,酒席上已经上了四道菜,紧接着端上了一道汤。随行而来的人拿出赏钱,分别给各家相关人员发放了赏赐。之后,大家便去更换衣服,然后再次回到园子里,这时又献上了上好的香茶。
南安太妃向贾母询问起宝玉的情况,贾母面带微笑,说道:“今天有好几处都在念‘保安延寿经’,他去庙里跪着诵经祈福了。”接着,南安太妃又问起众位小姐的情况,贾母依旧笑着回答:“她们姐妹几个,有的生病,有的身子弱,而且见了生人就害羞腼腆,所以我让她们留在我屋里帮忙照看。”贾母顿了顿,又接着说,“家里还叫了一班小戏子在那边厅上唱戏,陪着她姨娘家的姐妹们一同看戏呢。”
南安太妃听后,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人把她们请过来吧。”
贾母闻言,便回头吩咐凤姐儿:“你去把林姑娘、史姑娘、薛姑娘都叫来,再让你三妹妹探春陪着她们一起来。”
凤姐儿应声答应,随即前往贾母所说的地方。到了那里,只见姐妹们正围坐在一起吃着果子、看着戏,宝玉也刚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儿把贾母的话转达给了众人。
不一会儿,宝钗姐妹、黛玉、探春、湘云五人便来到了园中。大家相见,无需请安、问好、让坐等礼节。
在这些人中,有的南安太妃曾经见过,有的则还是头一回见面。大家纷纷齐声夸赞不绝。
其中,湘云与南安太妃最为熟络,南安太妃笑着说道:“你在这儿呢,听说我来了,怎么还不出来迎接?难道还要我派人去请?我明儿可得和你叔叔好好说道说道。”说着,她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询问她们的年龄,又连声夸赞不已。
随后,南安太妃松开了探春和宝钗的手,又拉着黛玉和宝琴,仔细端详了一番,也是极尽夸赞之能事。
她笑着说道:“你们个个都是好样的,真不知道让我夸哪个好才是。”
这时,早有人将准备好的五份礼物拿了出来,每份礼物中都有金戒指和玉戒指各五个,还有五串腕香珠。南安太妃笑着说道:“你们姐妹几个可别笑话我,这些礼物就留着赏给丫头们吧。”五人听后,连忙拜谢。
此外,北静王妃也准备了五样礼物送给她们,至于其他人所送的礼物,就不必一一细说了。
众人饮过茶后,在园子里随意逛了逛,贾母等人便又邀请大家回到席位上。
这时,南安太妃起身告辞,说自己身体有些不舒服,说道:“今天我若是不来,实在是不合适,所以还望大家体谅,我得先告辞离开了。”
贾母等人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强行挽留,大家又客气地推让了一番,然后送南安太妃到园子门口,看着她坐上轿子离开了。
紧接着,北静王妃稍微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告辞了。其余的人,有的吃完了整顿宴席,有的没吃完就离开了。
贾母忙碌操劳了一整天,感到十分疲惫,第二天便不再会见客人,所有迎来送往的事务都交由邢夫人和王夫人来操持。
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前来为贾母拜寿,只需到大厅上行礼致意,贾赦、贾政、贾珍等人则负责回礼并招待他们,之后这些子弟再前往宁国府赴宴入席。不在话下。
这几天,尤氏晚上也不回宁国府了,白天忙着招待客人,晚上就在园子里李纨的房中歇息。这天晚上,她陪着贾母说笑玩乐,还帮着凤姐儿料理各种大小器皿的出入,以及发放赏礼等事务。
晚上伺候贾母吃完饭后,贾母说道:“你们也都累了,我也乏了,都早点找点吃的,然后去歇着吧。明天还得早起忙活呢。”尤氏应了一声,便退了出来,来到凤姐儿的房里准备吃饭。
此时,凤姐儿正在楼上看着下人们收拾和接收送来的新围屏,只有平儿在房里帮凤姐儿叠衣服。
尤氏便问平儿:“你们奶奶吃饭了没有?”
平儿笑着回答:“吃饭的时候怎么会不请奶奶去的。”
尤氏也笑着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到别处找点吃的去。我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说着,就准备要走。
平儿急忙笑着说道:“奶奶请留步,这儿有点心,暂且先垫垫肚子,等会儿再吃饭。”
尤氏笑着说道:“你们这么忙,我还是到园子里和姐妹们玩闹去。”一边说着,一边就往外走。平儿实在留不住她,也就只好作罢了。
且说尤氏直接来到园子里,只见园子的正门和各处侧门都还没关,还挂着各式各样的彩灯。尤氏便回头让一个小丫头去叫当班的女人来。
小丫头跑到班房里,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回来后把情况告诉了尤氏。尤氏于是吩咐她去叫管家的女人来。
小丫头应了一声,便出去到二门外鹿顶里面,这是管事的女人们开会集合的地方。
到了这里,只见两个婆子正在分菜果呢。小丫头就问:“哪位奶奶在这里?东府奶奶急着要找一位奶奶,有话要吩咐。”
这两个婆子只顾着分菜果,又听说只是东府的奶奶,就没太放在心上,随口回答说:“管家的奶奶们刚散了。”
小丫头说:“散了?那你们去她家里传她来。”
婆子说:“我们只负责看屋子,不负责传人。姑娘你要传人,就再派个专门传人的人去。”
小丫头听了,气呼呼地说:“哎呀,哎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你们骗新来的也就算了,怎么还骗起我来了!平时你们不传,那谁传去?现在你们打听到什么内部消息,或者赏了哪位管家奶奶的东西,你们就争着像狗一样颠儿颠儿地去传,都不知道谁是谁了!要是琏二奶奶要传人,你们也敢这么回答吗?”
这两个婆子一是因为喝了点酒,二是因为被这丫头揭了短,就羞恼成怒了,反驳道:“别胡说八道!我们传不传人,关你什么事,你不用在这儿揭我们的短。你想想,你的老子和娘在那边管家的爷们面前,比我们还更会拍马屁呢。什么‘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的事儿,各家门,各家户(各家有各家的规矩),你有本事,就去管你们那边的人。想管我们这边,你还早些呢!”
小丫头听了,气得脸都白了,说:“好,好,这话你说得真好!”说完,就转身进去回话了。
尤氏早早地就来到了园子里,恰好碰上了袭人、宝琴和湘云三人,她们正和地藏庵的两位姑子聚在一起,讲着故事,说着玩笑。
尤氏因为自己饿了,就先去怡红院歇歇脚、吃点东西。袭人见状,连忙准备了几样荤素搭配的点心,端出来给尤氏享用。而那两位姑子、宝琴和湘云等人,则在一旁品茶,继续说着她们的故事。
这时,一那个小丫头气冲冲地直接找了过来,把刚才听到的话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
尤氏听后,冷笑了一声,问道:“这是哪两个不懂事的人?”
两位姑子以及宝琴、湘云等人一听,生怕尤氏动怒,赶忙劝解道:“没有的事,肯定是这个人听错了。”
两位姑子还笑着推了推那小丫头,说:“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急?那些糊涂老嬷嬷们的话,你怎么能当真,还跑来告诉我们?咱们奶奶可是万金之躯,这几天累得够呛,连口热乎饭都没吃上,咱们得哄着她开心一会儿才行,说这些扫兴的话做什么?”
袭人也赶紧笑着把那小丫头拉了出去,说:“好妹子,你先出去歇会儿,我派人去叫她们。”尤氏却说道:“你别派人去了,你直接去把那两个婆子叫来,再把她们家的凤儿也叫来。”
袭人笑着应承道:“那我这就去请。”
尤氏却摆了摆手,说:“我偏不要你去。”
这时,两位姑子连忙站起身来,笑着说道:“奶奶您一向宽宏大量,今天又是老祖宗的大寿,您要是生气了,岂不是让人家笑话?”
宝琴和湘云也笑着劝解。尤氏却坚定地说:“要不是因为今天是老太太的大寿,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先放着,等以后再说。”
正说着话呢,袭人已经早早派了一个小丫头去园子门口找人。说来也巧,这小丫头刚到园门口,就遇上了周瑞家的。小丫头赶忙把之前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周瑞家的听。
周瑞家的这人,虽说平时并不直接管什么具体事务,但她仗着自己是王夫人的陪房,平日里倒也颇有些体面。她这人性格机灵又狡黠,专门喜欢在各处走动,献殷勤、讨好别人,所以各房的主子们都还挺喜欢她。
周瑞家的听完小丫头的话,当下就急匆匆地往怡红院跑。她一边快步如飞地走着,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念叨:“居然把奶奶给气坏了,这还了得!咱们家里现在这些人是越来越没规矩,被惯得不成样子了。偏巧我不在跟前,要是我当时在场,非得先给她们几个响亮的耳光,等过了这几天,再好好跟她们算这笔账!”
尤氏见到周瑞家的,便笑着招呼道:“周姐姐,你来了正好,有件事得跟你说道说道。你看,这都什么时候了,大门还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的,来往的人又多又杂,万一出个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办?所以我就让当班的人去把灯吹灭,把门关上。结果倒好,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周瑞家的听后,立刻说道:“这怎么能行!前些天二奶奶还特意交代过她们,说这几天事情多,人又杂,晚上一定要及时关门吹灯,不是园子里的人,一律不许放进来。结果今天就没人管这事了。等过几天,非得好好打她们几个一顿才行。”
尤氏又提起了小丫头说的话。周瑞家的连忙劝道:“奶奶您别生气,等这事儿过去了,我告诉管事的,一定狠狠地教训她们一顿,打得她们服服帖帖的。得问问她们,是谁教她们说那些‘各家门各家户’的话的!我已经让她们去吹灯关门了,正门和侧门都关上了。”
正说着,只见凤姐儿派人过来请尤氏去吃饭。尤氏说道:“我也不饿了,刚才吃了几个饽饽,你让你家奶奶自己吃吧。”
过了一会儿,周瑞家的找个空子出去,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凤姐,接着又说:“这两个婆子简直就像管家奶奶一样威风,平日里我们跟她们搭话,她们那态度,就跟凶神恶煞似的,可凶狠了。奶奶您要是不狠狠训诫她们一番,大奶奶面上也过不去。”
凤姐听后,不以为意地说:“既然这样,先把这两个人的名字记下来。等过了这几天,把她们捆起来送到宁国府去,交给大嫂子处置。到时候,大嫂子想打她们几下出出气也行,要是大嫂子心慈手软饶了她们,也随她的意,这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儿!”
周瑞家的听了这话,正合她的心意。她平日里就和这几个婆子关系很僵。从凤姐屋里出来后,她赶忙叫来一个小厮,让他去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让林之孝家的立刻来见大奶奶。一边又吩咐人马上把那两个婆子捆起来,押到马圈里,还专门派人守着,以防她们跑了。
林之孝家的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此时天色已晚,屋里都点上了灯,她赶忙坐上车子匆匆赶来,一进府便先去见凤姐儿。
到了二门处,她让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里面的丫头出来传话说:“奶奶刚刚歇下了。大奶奶如今在园子里,叫大娘去见大奶奶就行了。”
林之孝家的没办法,只好进了园子来到稻香村。丫鬟们进去通报后,尤氏听闻此事,心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赶忙让人把林之孝家的唤进来。
尤氏笑着问她道:“我不过是找个人没找到,就顺口问了你一句。你既然都走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又把你叫回来了?倒让你白跑这一趟。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已经不追究了。”
林之孝家的也笑着回答:“二奶奶派人传我过来,说奶奶您有话要吩咐。”
尤氏笑着说道:“这是哪里的话,就当你没来问过我,我就是顺嘴那么一问。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多事,跑去告诉了凤丫头,估计是周姐姐说的。你赶紧回家歇着去吧,没什么大事儿。”
李纨还想把事情的原委说一说,尤氏却拦住了她。
林之孝家的见事情发展成这样,也只好转身走出园子。
恰好这时碰上了赵姨娘,赵姨娘笑着说道:“哎呀呀,我的嫂子!这会儿怎么还不回家歇着,还忙活什么?”
林之孝家的笑着回应:“怎么可能不回家去!”接着就把进园子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这又是件凑巧的事儿。赵姨娘向来喜欢打听这类事情,而且平日里还和那些管事的女人们拉关系、套近乎,彼此勾结,互相照应。刚才园子里发生的事,她已经打听得差不多了,听了林之孝家的这番讲述,便把自己所知道的又详细地跟林之孝家的说了一遍。
林之孝家的听后,笑着说:“原来是这事儿啊,屁大点事儿!要是上面开恩,就啥事儿没有;要是上面心眼儿小点,顶多也就打几下板子就过去了。”
赵姨娘说道:“我的嫂子,虽说这事儿不大,但也能看出她们太嚣张了。巴巴地把你叫进来,明显就是在戏弄你、耍弄你。你快回去歇着吧,明天还有事儿呢,我也不留你喝茶了。”
说完这些话,林之孝家的从屋里走了出来,来到侧门处。这时,刚才那两个被捆婆子的女儿急匆匆地跑过来,哭着向她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