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琏在梨香院为尤二姐守灵,一连七天七夜都待在那里,这期间每天都有僧人、道士来此,不停地为她做着各种超度亡灵的佛事。
贾母把贾琏叫到自己跟前,吩咐他说尤二姐的灵柩不能送到贾家的家庙中去安葬。贾琏心里虽然不情愿,但也没办法违抗贾母的命令,只好又去找负责办理丧事事宜的时觉商量,最后决定就在尤三姐坟墓的上方又选了一块地方,破土挖穴,将尤二姐安葬了。
到了送殡出葬的那天,来送葬的人并不多,只有贾家同族的人,还有王信夫妇以及尤氏和她的婆婆。凤姐对这次丧事的一切事宜都不闻不问,全由贾琏自己去操办处理。
又到年底了,各种事务像潮水般纷纷涌来,堆积在一起,让人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这些常规事务外,林之孝还递来了一份人员名单,上面列着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按照规矩,他们到了该娶妻成家的年纪了,等府里有合适的丫鬟放出来,好为他们指配婚事。
凤姐接过名单,先来到贾母和王夫人那里,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然后大家一起商议起来。虽说名单里有几个丫鬟是该被指配出去的,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情况。
第一个是鸳鸯,她早已发誓绝不嫁人。自从那天之后,她一直刻意躲着宝玉,连话都不跟他说一句,平日里也不再精心打扮,总是素面朝天。大家见她心意如此坚决,也不好勉强她。
第二个是琥珀,她眼下正生着病,身体虚弱得很,这次自然是指配不了了。彩云因为最近和贾环关系彻底破裂,也染上了不治之症。
只有凤姐儿和李纨房里那几个做粗活的丫鬟被指配了出去。其余的丫鬟年纪还小,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只能让剩下的小厮去外面寻觅合适的人自娶去了。
原来这段时间,因为王熙凤生病,李纨和探春忙着打理家中的事务,根本抽不出空闲时间。接着又逢年过节,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接踵而至,诗社的活动就这么被搁置了。
如今到了仲春时节,虽说有了空闲时间,可宝玉却因为柳湘莲冷冷地出家远遁了,尤三姐用剑自刎了,尤二姐吞金自尽了,柳五儿也被气得生了病,一桩桩、一件件不幸的事接连发生,弄得心里的闲愁哀怨一重接着一重,怎么也消解不完。他神情恍惚,好似痴傻了一般,说起话来也常常颠三倒四,就像染上了怔忡之症。
这可把袭人等人急坏了,她们又不敢把宝玉的情况回禀给贾母,只能想尽各种办法逗宝玉开心,跟他说笑。
这天清晨,宝玉刚从睡梦中醒来,就听见外间屋子里传来一阵“咭咭呱呱”的欢笑声,笑声连绵不断。
袭人因此笑着对他说:“你赶紧出去解解围吧,晴雯和麝月正两个人一起按着温都里那挠她痒痒呢。”
宝玉一听,连忙披上一件灰鼠毛的袄子,快步走了出去一瞧,只见她们三人的被褥都还没叠起来,连外衣都还没穿上。
晴雯只穿着一件葱绿色的院绸小袄,里面是红色的小衣,脚上蹬着红色的睡鞋,头发随意地披散着,正骑在雄奴身上。麝月则穿着红绫的抹胸,外面披着一件旧衣裳,正伸手去挠雄奴的肋下。雄奴仰面躺在炕上,穿着撒花的紧身衣,红裤子配着绿袜子,两只脚在空中乱蹬,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宝玉见状,连忙走上前去,笑着说:“你们两个大的欺负一个小的,看我来帮帮她。”说着,他也爬上了床,开始挠晴雯的痒痒。
晴雯被挠得痒痒的,忍不住大笑起来,连忙从雄奴身上下来,和宝玉互相挠起痒痒来。雄奴则趁机又把晴雯按倒,继续挠她的肋下。
袭人在一旁看着,笑着提醒道:“你们可得小心点儿,别冻着了。”她看着这四个人裹成一团,觉得十分好笑。
忽然,李纨派丫鬟碧月过来,说道:“昨晚,奶奶在您这儿落了块手帕,不知是否还在这里?”
小燕连忙应道:“有,有,有,我在地上捡到了,不知道是哪一位的,刚洗了出来,现在在晾着还没干呢。”
碧月看到他们四人正在床上乱滚,便笑着说道:“你们这儿可真热闹,一大早就这么叽叽喳喳地聚在一起玩。”
宝玉笑着回应:“你们那儿人也不少啊,怎么不在一起玩?”
碧月叹了口气说:“我们奶奶不玩,连带着两位姨娘和琴姑娘也拘束着不敢玩。现在琴姑娘又去陪老太太了,就更冷清了。两位姨娘过了今年,到明年冬天也都走了,那就更冷清了。你看,宝姑娘那里的香菱一走,就冷清了不少,让云姑娘都落了单。”
正说着呢,就瞧见湘云又派了翠缕过来传话:“请二爷赶紧出去瞧瞧好诗。”
宝玉一听,赶忙问道:“哪里的好诗?”
翠缕笑着回答:“姑娘们都在沁芳亭那里,你去了就知道了。”
宝玉听了这话,连忙梳洗一番出来。果然看道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正拿着一篇诗在看。
众人见宝玉来了,都笑着说道:“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都散了一年了,也没人张罗着搞。现在正是春和景明的时候,万物焕然一新,正该鼓足干劲重新把诗社办起来才对。”
湘云笑着说道:“咱们头一回办诗社是在秋天,那时候就不太顺。如今正好赶上万物逢春,都象征着生机勃勃、繁荣昌盛。再说这首桃花诗又写得这么好,不如就把海棠社改成桃花社。”
宝玉听了,点头称赞说:“这主意不错。”接着就急着要看诗。
大家又都说:“咱们这会儿就去稻香老农那儿,大家一起商量商量怎么重新起社。”说着,大家便一同起身,都朝着稻香村走去。
宝玉一边走,一边看着纸上写的《桃花行》那篇诗,诗里写道: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帘外的桃花在轻柔东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帘内有人慵懒地坐在妆台前,迟迟不愿开始晨妆。
帘外的桃花与帘内的人,距离是如此之近。
东风颇通人意,它用力地吹动帘栊,桃花想要透过帘子窥探一下帘内人的容颜,那帘子却不卷起来。
帘外的桃花依旧在枝头绽放,帘内的人却比桃花还瘦。
桃花懂得怜惜人,也在为人发愁。隔着帘子的消息,随着风一点点地透过来。
风穿透了湘妃竹制成的帘子,将满庭的桃花吹得四处飞舞。庭院前的春色却让人倍增伤感。
长满青苔的院落,大门静静地掩着。夕阳的余晖洒在栏杆上,人独自凭栏而立。
凭栏而立的人对着东风哭泣。茜裙在桃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艳。
桃花和桃叶在风中乱纷纷地飘落,新的花朵绽放出鲜艳的红色,新长出的叶子凝聚着碧绿的光泽。
一万株桃花被雾气和烟霭所笼罩,烘托着楼阁、映照着墙壁的红色也变得模糊不清。
天上的织女用织机烧破了鸳鸯锦,春睡将要醒的人想要挪动那珊瑚制成的枕头。
侍女端着金盆走了进来,盆中的水清澈见底。水面上倒映着美丽的容颜。
水中显得格外鲜艳的胭脂又与什么相似?应该是桃花的颜色和人的泪水。
倘若将人的泪水与桃花相比,泪水会一直流淌不息,桃花依旧娇媚动人。
当泪眼朦胧地观赏桃花时,泪水很容易就会流干。当泪水流干,春天也即将逝去,桃花也会变得憔悴不堪。
憔悴的桃花遮掩着同样憔悴的人,花在风中飞舞,人感到疲惫不堪,黄昏也已经降临。
一声杜鹃鸟的啼鸣宣告着春天的离去。寂寞的帘栊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清,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宝玉接过诗稿看了看,并未开口称赞,反而滚下泪来。
他心里清楚这肯定是黛玉写的,所以触景生情落下泪来,又怕被旁人瞧见,便赶忙自己抬手擦了。随后,他问道:“你们是从哪儿得到这诗稿的?”
宝琴笑着反问道:“你猜猜这是谁写的?”
宝玉笑了笑说道:“自然是潇湘子的手笔。”
宝琴却故作神秘地说:“其实是我写的呢。”
宝玉摇了摇头,笑道:“我不信。这诗的声调口气,跟蘅芜君的风格大相径庭,所以我实在难以相信。”
宝钗这时也插话笑道:“所以说你不懂。难道杜甫的诗就全是‘丛菊两开他日泪’这样悲凉的句子吗?他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这般柔美清新的诗句。”
宝玉点头笑道:“话虽这么说,但我知道姐姐你肯定不会让妹妹写这种哀伤悼念的语句。妹妹虽然有才,但也绝不会写这样的诗。这和林妹妹不同,她经历过离丧之痛,所以能写出这样哀婉的诗句。”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了稻香村,把诗稿拿给李纨看。李纨看了之后,自然是赞不绝口。
提到诗社,众人商议决定:“明天就是三月初二了,咱们就这一天重新开社,把原来的‘海棠社’改名为‘桃花社’,由林黛玉担任社主。明天饭后,大家到潇湘馆集合。”
接着,众人又开始商量作诗的题目。林黛玉提议说:“咱们就以桃花为题,写一首一百韵的长诗。”
薛宝钗连忙摇头说:“这样不行。写桃花的诗太多了,就算写出来也容易落入俗套,比不上你之前写的那首古风。咱们还是再换个题目。”
正说着,有丫鬟来通报:“舅太太来了,请姑娘们出去见礼。”于是,大家便一起到前厅去见王子腾的夫人,陪着她聊天。用完饭后,又陪着她到园子里四处逛了逛。直到晚饭后点上了灯才离开。
第二天是探春的生日,元春早早地就派了两个小太监送来几件精美的玩物作为贺礼。家里人自然也都准备了寿礼,这自然不用多说。
饭后,探春换上正式的礼服,挨个儿到各处去行礼。
黛玉笑着对大家说:“我这诗社选的日子可真不巧,偏偏忘了这两天是探春的生日。虽说不用摆酒席、请戏班来庆祝,但大家少不得都要陪着她,在老太太和太太跟前热热闹闹地玩上一整天,哪里还能有空闲时间。”于是,诗社的活动就改到了初五举行。
这天早上,众姐妹都在房里陪贾母用完早饭,就收到了贾政寄来的书信。
宝玉先向贾母请了安,随后拆开给贾母的问安信,一字一句念给贾母听。信上不过是些请安的话,提到六月中旬准能回到京城。至于其他家信和事务方面的帖子,则由贾琏和王夫人拆看。
大家一听贾政六七月就能回京,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偏巧这时,王子腾的女儿定了亲,要嫁给保宁侯的儿子,婚期定在五月初十。凤姐儿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常常三五天都不在家。
这天,王子腾的夫人又来接凤姐儿,还邀请众外甥、外甥女一起去玩一天。
贾母和王夫人便让宝玉、探春、黛玉、宝钗四人跟凤姐儿一同去。大家不敢违抗,只得各自回房重新梳妆打扮了一番。五人一同辞别贾母等人,玩了一整天,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
宝玉走进怡红院,稍作休息了一会儿后,袭人便瞅准时机,借着眼前的情景劝宝玉该收收心了,让他闲暇时把书整理整理,提前做好准备。
宝玉屈起手指算了算日子,说道:“还早着呢。”
袭人说道:“读书是第一件事,练字是第二件事。等到了需要的时候,你就算有了书,可你写的字又在哪儿呢?”
宝玉笑着回答:“我平时也写了不少好看的字,难道都没收着保存起来吗?”
袭人说:“哪能没收着呢。昨天你不在家,我就把你写的字都拿了出来,总共数了数,才五六十篇。你这三四年时间,难道就只写了这么几张字?依我看,从明天开始,你就把别的心思都收起来,每天抓紧时间多临摹几张字补上。虽说不能保证每天都写,但至少得让数量看起来过得去。”
宝玉听了,赶忙自己又亲自检查了一遍,发现实在无法搪塞过去,便说:“从明天开始,我一天写一百个字才行。”说完这些,大家便各自休息去了。
到了第二天,宝玉早早起身,洗漱完毕后,便坐在窗边研起墨来,认真用楷书临摹字帖。
贾母见宝玉一直没来请安,还以为他生病了,赶忙派人去询问。宝玉这才去给贾母请安,并解释道:“因为要练字,所以把早晨这段时间都用来临帖了,等完成这些再去忙别的,因此出来得晚了。”
贾母听了,十分高兴,便吩咐他说:“以后你就专心写字读书,不用特地过来请安也没关系。你去跟你母亲说一声让她也知道。”
宝玉听了,便前往王夫人的房间说明情况。王夫人听后,说道:“现在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要是平时天天认真写写念念,哪会有完不成的事儿?这么一赶,要是再赶出病来可怎么办!”
宝玉连忙回说不妨事。
这时,贾母也在一旁说怕他会急出病来。
探春、宝钗等人听了,都笑着劝慰贾母:“老太太别着急。书我们可没办法替他读,但字我们可以帮他临摹。我们每人每天临摹一篇给他,这样就能先应付过这一阵子了。一来,等老爷回来看到,也不会生气;二来,宝玉也不会因为着急而生病。”贾母听了,高兴得不得了。
原来,林黛玉得知贾政从外地回家后,肯定会过问宝玉的功课情况。她担心宝玉会因此分心,到检查功课的时候吃亏。所以,林黛玉自己故意装作对诗社的事情并不上心,不再张罗诗社活动,也不拿其他杂事去吸引宝玉的注意力。
探春和宝钗两人每天都会临摹一篇楷书字送给宝玉,宝玉自己每天也更加用功,有时写两百字,有时写三百字,并不固定数量。到了三月下旬,他已经积累了不少临摹的字。
这天,他正盘算着,要是再能凑够五十篇,差不多就能应付过去了。
没想到,紫鹃走了过来,给宝玉送来一卷东西。宝玉拆开一看,原来是在老油竹纸上临摹的钟繇、王羲之风格的蝇头小楷,字迹和自己的非常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