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日四肢绵软无力,连动一下都懒得动,茶饭摆在眼前,也丝毫没有进食的欲望。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体越发黄瘦下来。
夜晚,尤二姐好不容易合上眼,刚进入梦乡,就看见她的小妹子手捧着一把鸳鸯宝剑走到她面前说道:“姐姐,你这一生为人太过痴情,心地又太过柔软,这才吃了这么大的亏。你可千万别信那个妒妇的花言巧语,她表面上装作贤良淑德的样子,可实际上内心奸诈狡猾。她心里发狠,非要置你于死地才肯罢休。要是妹妹我还活在世上,绝对不会让你进这贾府的门,就算你进来了,也绝不会容许她这样欺负你。不过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咱们生前行为不检点,与人淫奔,做出那些败坏伦理道德的事,所以才落得如今这样的报应。姐姐,你还是听我的,用这把剑把那个妒妇杀了,然后咱们一起到警幻仙子那里,听她发落。不然的话,你就只能白白地丢了性命,到时候可没人会怜惜你。”
尤二姐听了哭着说道:“妹妹,我这一生品行确实有亏,如今遭此报应,也是理所应当的,何必又要去造杀戮的罪孽。我还是决定自己忍耐着吧。要是老天爷怜悯我,让我这病能好起来,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小妹听了,却笑着说道:“姐姐,你终究还是太痴了。自古以来就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说法,天道讲究因果报应。你虽然现在想要悔过自新,可你当初已经把人家的父子兄弟搅和到了一起,做出那种有违伦理的丑事,老天爷又怎么会容许你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尤二姐哭着说道:“既然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那也是命中注定的,我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了。”
小妹听了这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便转身离去了。尤二姐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
过了一会儿,贾琏来看望她。当时旁边没有别人,尤二姐便哭着对贾琏说道:“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我来这里已经半年了,现在肚子里也有了身孕,只是还不知道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要是老天爷怜悯我,让我能把孩子生下来,那也就罢了;要是生不下来,我这条命恐怕就保不住了,更别说其他了。”
贾琏听了,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说道:“你只管放宽心,我这就去请名医来给你治病。”说完,便立刻出去请医生。
谁料到,王太医也已经想办法去了军队效力,等回来好求个封荫,给子孙后代谋个前程。家里的小厮们见王太医不在,便出去请了个姓胡的太医,此人名叫胡君荣。
胡君荣进来诊脉。一番诊断后,他说尤二姐是经水不调,需要大力进补调养。
贾琏听了,忙说道:“她已经三个月没来月信了,还时常恶心反胃,我担心怕是胎气。”
胡君荣听贾琏这么说,又让身边的老婆子们把尤二姐的手请出来,他要再仔细看看。尤二姐没办法,只好从帐内伸出手来。
胡君荣又认真地诊了半天的脉,然后说:“要是从胎气方面来讲,肝脉本应该洪大有力。不过,木气过盛就会生火,经水不调,也都是因为肝木之气过旺导致的。我作为医生,得大胆判断,但为了保险起见,还得请奶奶把脸稍微露一露,让我看看气色,这样我才敢开药方。”贾琏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让人把帐子掀起一条缝,让尤二姐露出脸来。
胡君荣一看到尤二姐的脸,顿时就像魂魄飞到了九霄云外,整个人浑身麻木,什么都不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帐子重新掩上,贾琏陪着他出来,问他诊断结果怎么样。胡太医说:“不是胎气,只是瘀血凝结。现在最要紧的是用下瘀血的药来疏通经脉。”于是,他写了个药方,便告辞离开了。
贾琏吩咐下人送去了药礼,又让人抓了药回来,调配好让尤二姐服下。没想到才到半夜,尤二姐就腹痛难忍,结果竟把一个已经成形的男胎给打下来了。紧接着,她下身血流不止,很快就昏迷了过去。
贾琏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大骂医生胡君荣。他一面赶紧派人再去请别的医生来给尤二姐诊治,一面又安排人去官府告发胡君荣。胡君荣听到风声后,早就收拾好包袱逃走了。
这时,另一位太医来了,看过尤二姐的情况后说:“她本来气血就虚弱,怀孕以来,想必是生了不少气,心里憋着闷气。这位先生善用虎狼之药,现在病人元气大伤,病情一时很难好转。得同时用煎药和丸药来治疗,还得让她远离那些烦心事,这样才有可能慢慢好起来。”说完,太医就离开了。
贾琏心急如焚,立刻派人去查是谁请了胡君荣来。很快,就查到了那个下人,贾琏一怒之下,把他打了个半死。
凤姐比贾琏还要焦急上十倍,嘴里不停地念叨:“咱们命中注定没有儿子,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却又碰上了这么个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她便走到天地神位前烧上香,恭恭敬敬地礼拜起来,嘴里还祷告说:“我或许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能快点好起来,再怀上孩子,生个男孩儿,那我愿意从此吃素念佛,虔诚修行。”贾琏和旁边的人见了,都纷纷称赞凤姐。
贾琏和秋桐在一起的时候,凤姐又忙前忙后地做汤做水,派人给二姐送去,显得格外体贴。她还骂平儿没福气,“跟我一样倒霉。我因为身体不好,可你身体好好的,也没见你怀上孩子。现在二奶奶这样,都是咱们没福气,说不定是咱们犯了什么忌讳,冲撞了她。”说着,凤姐又让人出去算命打卦,想找个破解之法。
没想到,算命的回来后说:“是属兔的阴人冲撞了。”大家一算,发现只有秋桐一人属兔,便都说是秋桐冲撞了二姐。
最近,秋桐看到贾琏又是请医生又是抓药,还动不动就打人骂狗,对尤二姐关怀备至、尽心尽力,她心里早就打翻了醋坛子,酸得不行。这会儿,又听人说什么尤二姐是被她“冲了”才这样,凤姐儿还在一旁劝她说:“你不如先到别的地方躲上几个月,等过段时间再回来。”
秋桐一听,顿时气得又哭又骂:“那些满嘴喷粪的混账东西,尽在那儿胡说八道、嚼舌根!我和她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着她了?这个爱招摇的女人,在外头不知道见过多少男人,偏偏她一来就有人冲着她了。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哪来的孩子?不过是想哄骗我们家那个耳根子软的爷罢了。就算真有了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种。奶奶稀罕那个野种,我可不稀罕!谁还不会生啊?等老了谁不能生?一年半载生一个,那才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杂毛的呢!”她这一番骂,把周围的人逗得又想笑,又不敢笑。
正巧这时邢夫人前来请安,秋桐见状,立刻哭哭啼啼地向邢夫人告状:“二爷和奶奶要把我赶回娘家去,这样一来,我就没有地方可以安身了,太太您可得发发慈悲开开恩!”
邢夫人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把凤姐儿狠狠数落了一顿,接着又怒气冲冲地骂起贾琏来:“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不管她有什么不好,可是你父亲赏赐给你的。就为了一个外面娶来的女人,你就要把她赶走,这简直是不把你父亲放在眼里了。你要是想赶她走,那你还不如把你父亲给你的东西都还回去算了!”说完,邢夫人便气呼呼地走了。
秋桐见状,心里更加得意,她干脆走到尤二姐的窗户根儿底下,扯开嗓子大哭大骂起来。尤二姐在屋里听到这些,心里不由得更加烦闷苦恼起来。
到了晚上,贾琏到秋桐的房里过夜去了,凤姐也早已睡下。平儿抽空过来探望尤二姐,还悄悄地劝她:“你安心养病,别去理会那个混账东西。”
尤二姐拉着平儿的手,哭着说:“姐姐,自从我来到这里,多亏了姐姐一直照顾我。为了我的事,姐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我要是能活着逃过这一劫,一定会报答姐姐的恩情;可我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只能等来生再报答姐姐了!”
平儿听了,也忍不住掉下眼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害了你。我原本是一片好心,从来没对她隐瞒过什么。既然听说你在外面,我怎么可能不告诉她呢?哪知道会惹出这么多事来!”
尤二姐赶忙说:“姐姐这话错了。就算姐姐不告诉她,她难道就打听不出来吗?不过是姐姐先说了而已。再说我也是一心想要进来,这样才合规矩,这和姐姐有什么关系!”
两人哭了一会儿,平儿又嘱咐了尤二姐几句,这时夜已经深了,平儿才回去休息。
此时,尤二姐心里暗自思量:“我这病已经愈发严重了,每日里不仅得不到好的调养,反而备受折磨,看来是注定好不了了。况且腹中的胎儿也已经打掉,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又何必再受这些窝囊气?倒不如一死了之,还落得个干净。我常听人说,吞下生金子可以致死,这难道不比上吊或者用刀自刎来得更干净利落?”
想到这儿,尤二姐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到箱子前打开,从中找出一块生金子,也不知道具体有多重。她满含着悲愤的泪水,狠狠心将金子塞进了嘴里,用力吞咽了好几次,脖子都伸得直直的,才终于把金子咽了下去。
随后,她赶忙把自己的衣服和首饰都穿戴得整整齐齐,然后爬上炕,躺了下来。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察觉,悄无声息,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到了第二天早晨,丫鬟和媳妇们见尤二姐没有叫人,都乐得自己先去梳洗打扮。凤姐便和秋桐都上去了。
平儿实在看不过眼,便对那些丫鬟们说:“你们这些人,简直就是没心没肺的,平时打骂着使唤也就罢了,现在人家是个病人,你们就不知道可怜可怜她吗?她虽然脾气好,你们也得有个分寸,别太过分了,别总是‘墙倒众人推’!”
丫鬟们听了平儿的话,急忙推开房门进去看,却见尤二姐穿戴得整整齐齐,已经死在炕上了。她们这才吓得慌了神,大声喊叫起来。平儿闻声赶来,一看之下,不禁大哭。
众人虽然平时都害怕凤姐,但想到尤二姐平日里温和善良,对下人也很怜悯,比凤姐强多了,如今她就这样死了,谁不感到伤心落泪?只是大家都不敢让凤姐看见。
当下,整个府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贾琏走进房间,抱着尸体嚎啕大哭,难以自抑。
凤姐也装作悲痛的样子,哭着说:“我那狠心的妹妹啊!你怎么就忍心抛下我走了!你真是辜负了我对你的心意!”尤氏和贾蓉等人也赶来哭了一场,随后劝慰贾琏节哀。
贾琏稳定情绪后,便去向王夫人禀报,请求在梨香院停放尤二姐的遗体五天,之后再移到铁槛寺去安葬。王夫人同意了他的请求。贾琏立刻命人去打开梨香院的门,并收拾出正房来作为灵堂。
贾琏觉得从后门出灵不太体面,于是下令在梨香院的正墙上,直接对着街道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起了棚子,设置了坛场来做法事。
他们用软榻铺上锦缎的被褥,将尤二姐的遗体抬到榻上,再用衾单盖好。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着软榻,从内子墙一带将尤二姐抬往梨香院。
梨香院那边已经请好了天文生(注:天文生是古代负责观测天象、推算时日的官吏,兼具占卜吉凶、勘察风水等职能,民间亦称“阴阳生”。)等候着。天文生揭起衾单,只见尤二姐面色红润,仿佛还活着一般,甚至比生前还要美貌几分。
贾琏见状,再次悲痛欲绝,抱着尤二姐的遗体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奶奶啊,你死得不明不白,都是我害了你!”
贾蓉见状,忙上前劝慰:“叔叔,您节哀顺变些,我这个姨娘是自己没福气。”说着,他又向南指了指大观园的界墙。
贾琏会意,只是悄悄地跺脚,咬牙切齿地说:“是我疏忽了,这件事我终究会查个水落石出,替你报仇。”
天文生回来禀报说:“奶奶是在今天上午正卯时(六点整)去世的,停灵守孝五天不合适,要么停三天,要么停七天才行。明天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入殓最为吉利。”
贾琏说道:“停灵三天是绝对不行的,就停七天吧。因为我的叔叔和哥哥都在外地,家里只是小规模办丧事,不敢停灵太久。等他们的丧仪队伍到了外面,再停放三十五天,做个大规模的道场法事,之后才掩埋灵柩。明年再往南边去下葬。”
天文生点头答应,写好记录死者去世时间和入殓等事宜的殃榜后就离开了。
这时,宝玉早已赶了过来,陪着众人哭了一场。贾家同族的众人也都纷纷前来吊唁。
贾琏赶忙进屋去找凤姐,想向她要些银子来置办棺椁和丧礼所需之物。
凤姐见死人已被抬了出去,便推说自己生病了,回复贾琏道:“老太太和太太都说我病着,得避开三房(指产妇、孕妇和小儿房,旧时认为这些人房间不洁,病人不宜靠近),不许我过去。”因此,她也没出去穿孝服,而是径直往大观园里走去。她绕过重重假山,来到北边的界墙根下,侧着耳朵往外听,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回来后,她又向贾母如此这般地汇报了一番。
贾母听后,说道:“别信他胡说八道!谁家得痨病死去的孩子不是一把火烧了撒掉就算了?还这么认真大张旗鼓地办丧事、挖坟土。不过,既然算是二房的人,又和他有过夫妻情分,就停放个五七天再抬出来,要么一把火烧了,要么随便找个乱葬岗埋了,也就完事了。”
凤姐笑着说道:“可不是嘛,老太太说得对。可我又不敢劝他。”
正说着,一个丫鬟进来请凤姐,说:“二爷正等着奶奶拿银子呢。”
凤姐没办法,只得跟着丫鬟来了,便问贾琏:“什么银子?家里最近日子艰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的月钱,一个月比一个月晚发,就像鸡儿把过年的粮食都提前吃了似的。昨天,我还把两个金项圈当了三百两银子,你还在做梦呢!这里还有二三十两银子,你要就拿去。”
说着,她命平儿把钱拿了出来,递给贾琏。又指着贾母那边说自己有事,便又匆匆离开了。
贾琏满心愤恨却无言以对,只得打开尤氏的箱柜,想从中找出自己的私房钱。然而等打开箱柜,里面竟空空如也,只有一些断了的簪子、破旧的花朵,还有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缎和绢布衣裳,都是尤二姐平日里常穿的。
看到这些,贾琏不禁悲从中来,又伤心地哭了起来。他用个包袱把这些衣物一股脑儿包了起来,既没叫小厮,也没唤丫鬟来帮忙拿,自己提着就出去准备烧掉。
平儿见了,又是伤心,又觉得好笑。她赶忙偷偷从一包二百两的碎银子中拿出一部分,然后到厢房拉住贾琏,悄悄把银子递给他,说:“你可千万别出声,要是想哭,外面多的是地方可以哭,何必跑到这儿来惹人注意。”
贾琏听了,说道:“你说得在理。”接着,他又把一条裙子递给平儿,说:“这是她平常在家穿的,你好好替我收着,就当是个念想。”平儿没办法,只好接了,自己收了起来。
贾琏拿着银子与衣物,走来让人先去买棺材板。可好的棺材板价格昂贵,中等的又不要。
贾琏便骑上马亲自去看,直到晚上,果然抬了一副上好的棺材板回来,价格五百两银子,先赊着账。随后连夜让人赶制棺材。
与此同时,贾琏又分派了人手来穿孝守灵。到了晚上,他也不进屋,就在这儿守着灵柩过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