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回声,不用怕。”阮初把节奏降到最细,“今天不试任何设备,就做一个十分钟的呼吸。你只要数数。”她边说边把桌上的沙漏翻过来,细沙开始缓慢流下:“看着它,慢吸四下,慢吐六下。鼻子吸,嘴巴吐。别追梦,跟着沙。”女孩照做,肩膀一点点松下来。沙漏见底时,窗外的风也小了。
“晚上回去,别强迫自己睡着,”阮初叮嘱,“躺着就行。梦不是任务,它会自己来。”
女孩点头起身,临走前看了一眼墙上的问题,细声念:“如果梦不被要求温柔……我想梦见我骂人。”说完自己先笑了,笑里有点久违的狠劲。
夜色快合拢时,收音机那端忽然传来微弱的杂音,像很远的雷。夏堇把音量调低,那段噪声掺了一句几乎分辨不出的女声:“——若有一天它反抗,请记得……”声音被切掉,只余电流。她伸手关了电源,不让那句未说完的话把屋里的温度带走。
“听见了吗?”张弛问。
“听见了,不需要再听。”她稳稳地答。
饭后的桌子被清理得很快。四只碗口朝下,筷子擦干码整齐,仿佛这家店随时能迎客。闻叙把门口那盏灯的螺口又掰紧了一丝,抬头时,正撞见夏堇在看灯。他想起白天的玩笑,顺着说:“它还亮着。”
“是啊。”她的语气像陈述事实,“我们也是。”
街上有一阵畅快的笑声传来,不知哪家孩子在追着一只纸风车跑。风车在巷口转得飞快,明明是普通的玩意儿,却特别像他们这些天见过的所有复杂事物——在足够简单的风里,终于只剩下“转”。张弛靠在门框上看了半晌,忽然说:“我去楼上把那块破玻璃补一下,今晚别让风吹进来。”
“等等,”阮初拦他,“先吃块糖。”她从兜里摸出一颗薄荷糖丢过去,“你修门的样子太像要去打仗。”
“我这是修日子。”张弛把糖含进嘴里,含糊地回。
他们没有说“以后怎么办”。没人提“计划”“路线”“新秩序”。四个人像从一场长途步行里回来,先坐下换鞋,慢慢把脚上磨出来的泡捏破,贴上小小一片创可贴,然后把鞋摆齐。窗外的风停了,灯泡里那条细细的钨丝静静发亮,把桌面照得暖乎乎的。
临近入夜,街口的摊贩收摊,有人把没卖完的土豆往他们门口一放:“明儿再拿钱。”闻叙追出去塞回两枚硬币,对方非不要,最后双方折中——留一枚,另一枚赢在“下回修风扇”的承诺里。
“你现在连经济学都讲得通了?”阮初打趣。
“这叫信用,”闻叙认真,“灯亮就是信用。”
屋里渐渐暗下去,只有那盏门灯还亮着。夏堇把“今日梦提问”旁边又加了一句小字:**回答可以匿名,或者不回答。**她把粉笔收好,关掉墙灯,转身时停了一瞬。她想到很多年前她第一次签下那份试验协议的夜晚,也在这样一盏灯下,光线生硬、空气发凉。如今灯还是灯,人的呼吸却变了。她没有说破,走到门口,抬头看那盏玻璃罩里微微发热的光。
“走吧,”她对另外三个人说,“楼上。”
“楼上有什么?”张弛问。
“床。”夏堇答,“还有我们。”
他们沿着窄窄的木楼梯往上,鞋底踏在木板上发出均匀的声响。二楼的小客厅简单到几乎寒酸,沙发有裂口,用胶带补过;窗帘只剩一半,被风吹得拂来拂去。闻叙把窗关到只留一指宽的缝,阮初在桌上摊开一张纸,写下“代班表”:谁明早去邻街借线,谁负责开门接水,谁去市场换煤气罐。张弛搬来两张旧床板,放进最里间,把两床晒得有阳味儿的薄被铺开;夏堇把楼梯口那块松动的踏板翻过来,拿钉子敲正,一下一下,像把什么隐形的缝也钉牢了。
静下来之后,才觉得真累。每个人都坐下,谁也没先躺。夏堇把那枚晶体钥匙放进一个小铁盒,塞到枕头下,像把一段暴烈的年代轻轻收起。闻叙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铅笔,转着转着忽然停住:“明天把‘回声档案’也收一收吧。先让人把自己的声音找回来。”
“好。”夏堇点头。
楼下传来轻轻一声响,是门口的灯被风吹得碰了玻璃。没有人下去关。那盏灯继续亮着,像为他们守夜。阮初数了三遍窗帘的褶,才慢慢靠进沙发背里:“今晚别聊。”
“为什么?”张弛问。
“因为我们值得一场什么都不说的夜。”她闭上眼睛,声音平平,“明天再讲。”
屋里非常安静。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也能听到隔壁那家猫压低的喵声,还有更远处巷口风铃偶尔一记。夏堇躺下前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盏灯还亮着。她想,明天会有人来敲门,提出稀奇古怪的问题,也会有人只是来坐一会儿,什么都不说;他们会给出能给的建议,拒绝承担给不起的期待;若有人非要他们“带头”,他们就指指门口那盏灯,说:跟它学,先把自己的门前照亮。
她终于闭上眼。没有系统统计这场夜的长度,也没有任何人能替他们做梦。梦来或不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灯还亮着的时候,他们已经把彼此放到了屋檐下。
第二天的风,会从同一扇窗吹进来。
但那是明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