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1 / 2)

原文再续。

梅雨季的雨,终于歇了。

天光破云而出,撕开铅灰色的云层,洒下几缕稀薄的亮。湿气却没跟着散去,黏在皮肤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潮润。青石板上的水洼倒映着半明半暗的天,像摔碎的镜子,零散分布在街巷各处,踩上去溅起细碎的水花。仁心斋的门板刚被卸下,沈守拙已在药柜前忙碌起来,指尖拈起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归入抽屉,动作娴熟得不带一丝停顿。药香混着清晨的湿冷空气漫开,冲淡了昨夜残留的隐晦气息。

夏裙瑛蹲在院中,握着竹帚轻轻扫去积水,动作轻巧得像怕惊扰了檐下那只缩着羽毛的麻雀。那麻雀许是被雨水淋透了,此刻正抖着翅膀,小脑袋警惕地转着,时不时啄一下檐角滴落的水珠。

昨夜的凶险,仿佛被这场连绵的雨冲刷干净,院中风平浪静,药铺里药香依旧,乍看与寻常日子并无二致。

可沈守拙心里清楚,这平静不过是表象,绝不会就此结束。

吉田正男是日军宪兵队出了名的“铁腕”,手段狠辣,牵涉多起抓捕行动,在宪兵队里颇有分量。他凭空失踪,日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宪兵队会像失了理智的疯狗,在城里大肆搜捕,届时全城都会陷入恐慌。马飞飞的警告并非虚言,暂避锋芒,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但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让他无法脱身。

他抬手拉开药柜最底层的抽屉,指尖在木板内侧摸索片刻,按下一处不起眼的暗扣,一个小巧的暗格应声弹出。暗格里藏着一封未拆的信,牛皮纸信封泛黄,边角被湿气浸得有些发软。这封信是三日前一个卖花老妪送来的,老妪挎着半篮蔫蔫的栀子花,说话时眼神躲闪,只含糊一句“有人托我给沈先生”,递完信便匆匆离去,连问价的功夫都不肯多留。

沈守拙当时正忙着为吉田的“就诊”做准备,无暇细究,只将信随手藏了起来。如今回想,那老妪走路时微跛,左手袖口缝着一块暗红补丁——那是“隐刃”外围联络人的专属暗记,寻常人绝不会知晓。

他取来一盏酒精灯,将信笺展开,又从药罐里舀出一勺淡绿色的药汁,均匀地洒在纸上。片刻后,原本空白的信笺上,渐渐显出几行细小的字迹,是用米汤写就的密信:

“西市口,米行巷七号,有我方被捕者。代号‘蝉蜕’,知‘火种’计划。刑讯三日,未招。明日午时,押赴刑场。救,或不救,由你定。——影”

“火种”计划,是“隐刃”筹备了半年之久的反攻行动,牵涉城外十多处秘密据点与三条地下通道,一旦暴露,不仅所有部署会毁于一旦,还会有无数同袍因此丧命。“蝉蜕”知晓核心机密,若在刑场前熬不住酷刑招供,后果不堪设想。

救,便是在日军的眼皮底下虎口拔牙,稍有不慎,他与夏裙瑛都会身陷囹圄;不救,便是背弃同袍,眼睁睁看着战友赴死,看着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沈守拙将信纸揉成一团,投入身旁燃着的药罐中。火焰舔舐着纸片,看着它在罐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与罐底的药渣混在一起,再也看不出原样。

他转身走出药柜,对院中扫地的夏裙瑛说:“准备出诊箱,去西市口。”

夏裙瑛抬眼望他,眼底没有丝毫疑问,只轻轻点头,转身回房收拾。片刻后,她换了一身素净的蓝布裙,乌黑的发髻用一根普通的木簪绾起,脸上未施粉黛,怀里抱着一个半旧的出诊箱,看上去就像寻常人家出诊的女医,朴素得不会引人注意。

沈守拙提着自己的药箱,牵着夏裙瑛的手,汇入街上稀疏的人流,往城西方向走去。

西市口的米行巷,是城里出了名的破败之地,房屋拥挤不堪,多半是低矮的土坯房,不少墙面已经斑驳脱落,甚至有几间塌了半边墙,用木桩勉强支撑着。巷口围了不少百姓,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神色里带着畏惧与好奇,说今日要在这里枪决一个“反日分子”。

米行巷七号门口,站着两个便衣特务,双手插在腰间,眼神阴鸷地扫视着围观的人群,时不时呵斥几句,驱赶靠得太近的人。沈守拙远远便看见,巷口的老槐树下,绑着一个人。

他牵着夏裙瑛的手,从人群后缓缓走近,面色平静得仿佛只是路过看热闹的寻常百姓。

走近了,他才看清那被绑在木桩上的人。那人头颅低垂,额前的头发被血污黏住,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的衣服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左耳已经缺失,伤口处还凝着暗红的血痂,显然是受了极重的酷刑。可即便如此,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没有一丝佝偻,透着一股宁死不屈的韧劲。

沈守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心中已然明了——这便是“蝉蜕”。

午时的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些许湿气,却带来了闷热的暑气。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议论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军用卡车轰鸣着驶来,停在巷口。车上跳下几名荷枪实弹的宪兵,动作粗鲁地推搡着“蝉蜕”,要将他往车上拖。“蝉蜕”踉跄了一下,却依旧不肯低头,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嘶吼,像是在咒骂,又像是在抗争。

就在此刻,沈守拙上前一步,高声道:“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