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夏,暑气如蒸。柳溪镇的蝉鸣撕心裂肺,柏油路晒得发软,踩上去黏鞋底。
那是裘亿豪刚刚为镇上自掏腰包修的路。
裘亿豪坐在庇护所旁的茅屋檐下,左腿僵直,右手拄拐,额上汗珠滚落,滴在青石板上,瞬间蒸腾不见。
三个月了。
他照陈半仙之法调养,病情稍缓,可儿子癌细胞已扩散至纵隔,妻子肿瘤压迫输尿管,肾功能持续恶化。西医束手,中医摇头,连那曾铁口直断的陈半仙也只叹:“卦象已尽,余下,看造化。”
造化?
他不信命,却怕业。
夜里,他常梦见那头怀胎母猪。它不再哀嚎,只是静静站着,腹中六只小猪透过薄皮蠕动,如心跳。梦醒,他冷汗涔涔,胸口闷痛,仿佛有无数小手在里面抓挠。
一日午后,他在旧书摊翻到一本残破《武当志异》,泛黄纸页上写道:“紫霄宫玄真子,精岐黄,通阴阳,专解屠户、刽子手、猎户之业障。”旁注小字:“有求者,须赤足负石,跪山门三日,方得一见。”
他如获至宝。
次日清晨,他收拾行囊——粗布衣、草鞋、水壶、《地藏经》。临行前,他跪在妻儿病床前,低语:“若我回不来,莫寻。若我能回,必带解药。”
武当山在鄂西北,距柳溪八百余里。
他乘火车至十堰,再转长途汽车,颠簸五小时,抵达山脚。时值正午,烈日当空,山门巍峨,石阶如天梯,直插云雾。
他脱去皮鞋,换上草鞋——那是他特意从老家带来的,鞋底还沾着猪圈的泥。又从路边拾一块青石,约十斤重,用麻绳绑于背上。石棱角分明,硌得脊骨生疼。
第一步踏上石阶,左腿便如针扎。
但他咬牙前行。
山路陡峭,石阶湿滑,苔藓遍布。他拄拐,拖腿,背石,每一步都似攀刀山。汗水浸透衣衫,又迅速被山风吹干,结成盐霜。途中遇香客,见他如此,纷纷侧目,有人低声议论:“这老头,怕是犯了大罪。”
他不答,只低头赶路。
行至半山腰,乌云突至,暴雨倾盆。
雨水顺着石阶奔流,如小溪。他滑倒数次,膝盖磕出血,草鞋磨穿,脚底血泡破裂,混着泥水流下。背上的青石吸饱雨水,愈发沉重,压得他脊椎咯咯作响。
夜宿山间客栈,他蜷在柴房角落,浑身湿透,寒战不止。店家好心递来姜汤,他摇头:“不敢饮。申时未到,金气未生,饮水伤肾。”
店家愕然,以为疯癫。
第二日,雨势更猛。
他继续上行,山路泥泞如浆。行至“一天门”,雷声炸响,一道闪电劈中不远处古松,焦味弥漫。他心头一颤,想起幼时听老人说:“雷公专劈杀生过重之人。”
他加快脚步,仿佛身后有鬼追。
第三日清晨,终于抵达紫霄宫。
宫观隐于云雾,红墙绿瓦,飞檐斗拱,钟声悠远。他浑身泥水,背石跪于山门外青石阶上,额头贴地,静候传唤。
日升,日落,月出,月隐。
三日三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蚊虫叮咬,山风刺骨,他如石像般不动。
第四日黎明,一道童持拂尘而出,面无表情:“师父闭关,不见俗客。但闻你名,赠你六字——”
裘亿豪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嘴唇干裂:“请讲。”
“有为之心太重。”
道童转身入内,山门缓缓关闭。
裘亿豪如坠冰窟。
六字如针,刺入心窍,却不知其意。他跪在原地,苦思三日,仍不解。
“有为?我放生、迁坟、诵经、捐资……难道错在‘做’了?”
下山时,他步履踉跄,几欲坠崖。
回到柳溪,他形销骨立,眼神涣散。医生劝他住院,他摇头:“病不在身,在心。”
一日,他在镇口茶馆歇脚,见一青年蹲在树下看书。
那人眉清目秀,戴黑框眼镜,手中捧一本《庄子·齐物论》。正是裘一名——他资助的北大哲学系学生,暑假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