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亿豪招手:“贤侄,过来。”
裘一名恭敬上前,见他憔悴如鬼,惊问:“裘伯,您这是……”
“我上武当,求道。”他声音沙哑,“玄真子赠我六字:‘有为之心太重’。我不解,特来问你。”
裘一名低头,手指摩挲书页,久久不语。
他知道裘家之事,镇上无人不晓。他也知“业力”二字,但不敢直言——毕竟,对方是恩人。
裘亿豪看出他犹豫,颤声道:“贤侄,我一家三口,命悬一线。你若知,望直言。我受得住。”
裘一名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大爷……您家的病,不是风水能改的。”
“是业力。”
二字出口,四周蝉鸣骤停,似天地屏息。
他继续道:“您祖上三代,靠贩卖猪猡起家。世人只道猪是牲畜,却不知在古法中,猪乃‘地母之子’。《礼记·曲礼》载:‘凡祭宗庙之牲,豚曰刚鬣。’刚者,阳也;鬣者,发也,如人之冠。猪首圆,象天;四蹄方,象地;腹大能容,象坤德。母猪怀胎十月,与人同数,产仔如人育子。”
“您杀母猪,如杀孕妇;贩幼猪,如贩婴孩;烤乳猪,如炙童尸。罪同人口贩子,甚或更重——因猪不能言,怨气无处申。”
“母猪临死哀嚎,声如妇人哭子,肝肠寸断;猪猡被烫水褪毛,皮肉翻卷,如人受炮烙之刑。千头万头,怨气冲天,凝成‘血煞’。您赚的每一分钱,都沾着猪魂的血泪。”
裘亿豪浑身颤抖,冷汗如雨。
裘一名声音更低:“您迁坟、做法、放生……表面是善,实则是‘有为之心’——想用钱买命,用仪式抵罪。可业力如影,不因形式而消。《金刚经》云:‘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您行善时,心中念的是‘我赎罪’‘我延寿’,此即‘我相’,执念越重,业障越深。”
“玄真子说‘有为之心太重’,正是点破此关。您越想‘改命’,越显贪生怕死;越显贪生怕死,越引怨魂缠身。故大师不见您——见了,反增您执念。”
裘亿豪如遭雷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想起——
为压价,他曾逼农户连夜杀怀孕母猪,只因“怀胎猪肉质老”;
为保鲜,他给死猪注水染色,掺入硼砂,冒充鲜肉;
为期货炒作,他故意囤货抬价,致百姓寒冬吃不起肉,孩童只能啃咸菜配粥。
他赚的,不是钱,是命债。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
窗外月光如水,照在供奉的观音像上,菩萨低眉,似悲似悯。他忽然明白:自己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用新的业,掩盖旧的业。放生鱼鸟,却仍在贩猪;捐建小学,却仍在压榨农户;诵经拜佛,却心存交易。
他从未真正忏悔,只求免责。
次日清晨,他拄拐来到动物庇护所。
一头老母猪正在泥塘打滚,见他来了,竟停下动作,抬头望他。那眼神,浑浊却平静,无怨无恨,只有疲惫。
他蹲下,伸手抚摸它的脊背。
皮毛粗硬,沾满泥垢,体温滚烫——与1985年那头母猪,一模一样。
他泪如雨下。
回到茅屋,他焚香净手,翻开《地藏经》,第一次不为求保佑,只为诵读。
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他知道,真正的赎罪,不是仪式,不是金钱,而是——
放下屠刀,亦放下“我想活”的执念。
而此刻,武当山上,紫霄宫内。
玄真子盘坐蒲团,面前铜炉香烟袅袅。道童问:“师父,那裘姓施主,可悟?”
玄真子闭目,轻声道:“业火已燃,只待灰烬重生。他若真懂‘无为’,自会回头。”
山风穿堂,吹动经幡。
幡上墨字:“心若无求,鬼神不扰。”
心无所求,谁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