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继续下移,落到了最后几行。
眼睛猛地瞪圆了!
像看见了戈壁滩上突然开出朵食人花。
他用力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又凑近了些,几乎把鼻子贴到了卷轴上,用他那粗粝的手指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拔高变调:
“《蹦迪消消乐》…乐谱…全集?!”
“南…南人特供‘草原风情悦音糖’…试吃装…一百包?!”
“音律…治疗体验券…二十张?!”
念到最后,阿古拉猛地抬起头,看看眼前这十几辆满载的大车,又看看一脸严肃的周墨宣、探头探脑的江屿白、马车里隐约可见的乐瑶、还有摸着肚子一脸期待的摩诃耶…
他那张被风沙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混杂着极度的困惑、荒谬和一丝被深深冒犯的恼怒。
他扬了扬手里那卷礼单,声音都变了调,冲着周墨宣吼道:
“喂!南边的!”
“你们这到底是来开糖果铺子…”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词儿不足以表达他的震撼,又用力抖了抖礼单,几乎吼出来:
“…还是来开音律铺子的?!”
吼声在空旷的城门口回荡。
守城的北狄士兵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看向使团队伍的眼神变得极其古怪。
周墨宣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前发黑,官袍下的身体晃了晃,全靠多年养气的功夫才没当场栽倒。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他仿佛听到了身后江屿白那憋不住的闷笑声。
江屿白赶紧从马背上滑下来,脸上堆起无比真诚、人畜无害的笑容,小跑着上前,对着阿古拉就是一揖:
“将军!误会!天大的误会!”
他指着那车盖着油布的糖:“这不是普通的糖!此乃我朝秘制‘悦音糖’,吃了心情愉悦,耳聪目明!是两国友好的象征!”又指向装安魂仪的箱子,“这‘安魂共鸣仪’,更是了不得!能调和气血,安抚心神!您看我们摩诃耶大师,以前多暴躁一高僧,现在多慈祥!”他拉过一脸懵的摩诃耶当活招牌。
摩诃耶配合地双手合十,努力挤出个“慈祥”的微笑,只是卷曲的胡子上还沾着点不知哪蹭的糖粉。
阿古拉看着摩诃耶那张“慈祥”的脸,又看看那堆写着“蹦迪消消乐”的乐谱卷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里的荒谬感更浓了。
江屿白再接再厉,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将军,实不相瞒,我们这次来,是奉了我家陛下旨意,特意来跟贵国交流…嗯…那古老遗迹的音律奥秘的!这些都是敲门砖!”他指了指那车迷你编钟,“您看这个,这叫‘国潮雅乐盲盒’,里面蕴含了千年音律智慧!”
“盲…盒?”阿古拉生硬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眉头拧得更紧了。
“对!就是惊喜!”江屿白比划着,“贵国王庭不是有那神秘遗迹吗?说不定我们的智慧,跟你们的遗迹,它…它同频共振呢?”他差点又把手机祖宗那套词儿搬出来。
阿古拉看着江屿白那张唾沫横飞、写满“真诚”的脸,又看看礼单上那些匪夷所思的条目,最后目光落在周墨宣那张黑如锅底、却强撑着大国使臣威严的老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和荒谬感。
终于,他大手一挥,用一种近乎认命的、带着浓浓疲惫和不解的语气吼道:
“开城门!放他们进去!”
“查!给老子仔细查!特别是那些糖和…和那个什么‘盲盒’!别是什么害人的玩意儿!”
沉重的黑石城门在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使团队伍在守城士兵们好奇又带着点看笑话的目光注视下,鱼贯而入。
江屿白暗松一口气,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汗,回头冲着周墨宣和乐瑶悄悄比了个“搞定”的手势。
周墨宣闭了闭眼,只觉得这辈子的老脸都在今天丢尽了。他努力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策马进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办完正事,离开这蛮荒之地!
乐瑶在马车里,轻轻掀开帘子一角,看着黑石堡内粗犷的石头建筑和街道上穿着皮袍、好奇张望的北狄人,手指在琴匣上无意识地敲击出一个短促的音符。
摩诃耶则像回了家,吸着鼻子,闻着空气中熟悉的牛羊肉和奶制品的味道,卷曲的胡子愉快地抖动着。
阿古拉叉着腰站在城门口,看着那十几辆大车慢吞吞地进城,嘴里还在不住地嘀咕:
“糖果铺子…音律铺子…还带个和尚…南人…搞什么名堂?!”
他烦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黑石堡的驿馆条件简陋,石头砌的房子,透着一股子凉气和挥之不去的羊膻味。
使团众人安顿下来,已是深夜。
周墨宣不顾旅途劳顿,立刻召集江屿白、乐瑶、摩诃耶和护卫校尉在自己那间还算干净的石头屋子里开小会。
油灯昏黄的光线跳跃着,映着众人疲惫又带着几分亢奋的脸。
“明日一早,立刻启程,直奔王庭!”周墨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手指敲着粗糙的石桌,“此地不宜久留!那守将阿古拉,看我们的眼神如同看一群怪物!”
江屿白灌了一大口温热的马奶酒,被那股浓烈的膻味冲得直皱眉头,缓了口气才说:“周老,急不得!咱得等王庭那边的正式回信啊!贸然过去,万一人家不接待,多尴尬?再说了,您看那阿古拉将军,虽然一开始有点懵,但后来不也放咱进来了?还让人仔细检查了咱的‘国礼’呢!说明…说明咱这礼送得新奇,他印象深刻!”
他把“印象深刻”四个字咬得很重。
周墨宣脸色更黑了:“印象深刻?是当笑话印象深刻!成何体统!”
乐瑶柔声劝道:“周大人,江大人所言也有理。北狄王庭规矩森严,若无正式通传,我们冒然前去,确实不妥。不如在此休整两日,一则等待王庭消息,二则…”她顿了顿,看了一眼窗外,“也可让护卫们熟悉一下此地水土。”
护卫校尉也抱拳道:“周大人,乐瑶姑娘说得是。兄弟们一路劳顿,马匹也需要休整。此地虽为边关,但驿馆还算安全,末将已加派了人手警戒。”
摩诃耶捧着一块硬邦邦的奶疙瘩啃着,闻言连连点头:“对对对!王庭那边消息快得很!估计明天…最迟后天就有信儿!贫僧当年做法事…呃,交流的时候,流程熟得很!”
周墨宣看着油灯跳跃的火苗,沉默了片刻。他知道众人说得在理,但身处这蛮荒边关,看着那些古怪的“国礼”,听着外面呼啸的北狄口音,他浑身都不自在。最终,他疲惫地挥挥手:“罢了,就等两日。这两日,都给我安分些!莫要再节外生枝!”
他特意瞪了江屿白一眼。
江屿白立刻举手保证:“周老放心!我保证看好我的‘糖宝’…呃,我是说,看好咱们的国礼!绝不给您丢脸!”心里盘算的却是明天要不要找机会去堡里集市转转,看看北狄人的音乐喜好,给《蹦迪消消乐》搞个本地化调研。
会议草草结束。
江屿白回到自己那间弥漫着羊膻味的石头小屋,掏出宝贝手机。屏幕亮起,电量居然还有小半格,信号微弱地跳动着。
他赶紧拍了一张窗外戈壁的月色,又对着桌上那盏昏黄油灯拍了个特写,配文:【成功打入北狄第一站!黑石堡的夜,风很大,奶很膻,但挡不住咱传播爱与和平的脚步!家人们,晚安!】 发完,赶紧关机省电。
他把手机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裹紧了羊皮袄子,躺在硬邦邦的石头炕上。外面呼啸的风声像野兽的呜咽,陌生的环境让他一时难以入睡。
迷迷糊糊间,他仿佛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不是风声。
是手指在粗糙的岩石上,缓慢、沉重、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规律…
哒。
哒哒。
哒——
江屿白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
侧耳细听。
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
是幻听?还是…
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手机,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肯定是白天被摩诃耶那“墙里有东西”的说法给整出心理阴影了!
他重新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时,那声音,极其微弱地,仿佛隔着厚重的墙壁和遥远的地层,再次钻进他的耳朵。
哒。
哒哒。
哒——
清晰得让他头皮瞬间炸开!
不是幻听!
江屿白“噌”地一下从石炕上弹起来,心脏狂跳,睡意全无!他冲到门边,一把拉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是清冷的月光和空荡荡的石头走廊,只有呼啸的风声。
隔壁周墨宣的房门也猛地被拉开。老学究只穿着中衣,花白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同样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
两人在昏暗的走廊里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
周墨宣的声音干涩紧绷:“江屿白…你…你也听到了?”
江屿白用力点头,指了指地下,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悚:“周老…那挠墙声…好像…跟过来了?!”
就在这时,乐瑶房间的门也轻轻开了。乐瑶抱着她的古琴,脸色也有些发白,显然也被那声音惊醒了。她没说话,只是对着周墨宣和江屿白,凝重地点了点头。
摩诃耶揉着眼睛,从另一间屋子探出光溜溜的脑袋和卷曲的胡子,睡眼惺忪地用北狄话嘟囔:“吵什么…还让不让人…”话没说完,他似乎也捕捉到了什么,猛地打了个寒颤,睡意全消,惊恐地看向地面,用官话失声道:“佛祖啊!是它!是那个‘挠墙’的调子!它…它怎么追到这来了?!”
护卫校尉带着两个士兵也闻声冲了过来:“周大人!江大人!出了何事?”
小小的驿馆走廊,瞬间挤满了人,气氛凝重而诡异。
那诡异的“哒。哒哒。哒——”声,仿佛就在众人脚下的岩石深处,时断时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固执地敲击着。
像是某种沉睡的活物,在黑暗中…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