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日头渐烈,祠堂里的人多了起来。有个穿长衫的年轻人站在海防图前,对着批注抄个不停,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沙沙响。沈少卿走过去,见他本子上除了抄批注,还画了张小图,是艘小小的渔船,正绕过批注里提到的暗礁。
“这是?”
年轻人抬头,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学生是水师学堂的,想把莲大人的海防图改成简易海图,给渔民们用。您看这里,”他指着图上一处漩涡标记,“莲大人写‘漩涡直径丈余’,我标上‘此处禁渔’,这样更明白。”
沈少卿心里一动,这正是祖父当年的心愿——他总说,做海防图不是为了朝廷存档,是为了让出海的人能平安回家。“改得好。”他拿起笔,在年轻人的图上添了个小小的莲花标记,“加上这个,他们就知道是莲家的图,信得过。”
年轻人眼睛一亮,赶紧道谢,抄得更起劲了。
傍晚收工时,沈少卿发现展架前多了束野菊花,插在个粗瓷碗里,花瓣上还带着露水。问了才知,是个不知名的渔民放的,说当年祖父帮他找回过走失的儿子,一直没机会道谢。
“这就叫‘民心自会记着好’。”赵御史望着那束菊花,忽然感慨,“咱们费尽心机找证据、翻卷宗,说到底,不如百姓心里那杆秤准。”
沈少卿想起昨夜整理祖父遗物,找到个旧账本,里面记着某年某月“赠张老栓药钱五十文”“帮李寡妇修船付木匠钱一百文”,字迹歪歪扭扭,比海防图上的批注潦草多了。原来那些没写进正史的善举,早被百姓记在了心里。
夜幕降临时,祠堂的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映着“忠魂永驻”的铜匾,把影子投在地上,像片铺开的莲叶。沈少卿锁门时,见赵御史还在石碑前站着,手里拿着块小石子,小心翼翼地把爬上“昭”字的苔芽往旁边拨了拨。
“别拨了,”沈少卿笑道,“苔藓懂分寸,不会遮住字的。”
赵御史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不是怕遮字,是觉得这苔像百姓的心——看着软,却能把硬石头裹得暖暖的。”
沈少卿望着石碑上的苔痕,忽然明白:所谓“真相大白”,从来不是靠铜匾铁证硬生生砸出来的,是靠一茬茬百姓的记忆,像苔藓一样慢慢爬满时光的石头,把冰冷的真相捂成温的,把硬邦邦的道理润成软的,最终长成谁也抹不去的印记。
夜风穿过祠堂,带着海的气息,铜铃又响了起来,叮铃叮铃,像在数着那些被记住的日子。沈少卿锁上门,回头望了眼,铜匾在月光下泛着柔光,苔痕在石碑上轻轻起伏,像祖父年轻时,在海边听浪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