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目光澄澈,直视皇帝:“陛下,此番盐枭案、白莲教乱,其根源,在于盐政之弊积重难返,漕运之困盘根错节!官商勾结,胥吏盘剥,方使无数灶户、盐丁、漕工生计无着,被迫铤而走险,或依附豪强,或从于邪教。今日虽斩除参将等首恶,肃清部分贪官,然若不革除弊政,不过数年,必有新的‘参将’,新的‘白莲教’滋生!彼时,恐非一两个凌云鹤所能平定!”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臣,恳请陛下,以此为契机,大力整顿盐政与漕运!革除旧规,厘清课税,疏通漕路,抚恤劳役。此乃固本培元、杜绝后患之根本!若陛下允准,臣愿弃此虚名,以一白身,为陛下奔走,详查弊政,拟定方略,纵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一番话毕,殿内落针可闻。
朱见深脸上的随意渐渐收起,他凝视着跪在及待地攫取权力,却鲜少有人如此直白地拒绝唾手可得的荣耀,而去触碰那些费力不讨好、甚至可能引火烧身的积年痼疾。
良久,朱见深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凌云鹤,你可知,整顿盐政、漕运,牵涉多少利益?触动多少勋贵、官僚、豪商的根基?其难,更甚于你破十桩奇案。”
“臣知道。”凌云鹤毫不犹豫,“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方是臣子本分。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黎民计,此难,必须迎!”
朱见深沉默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裴远手心里已全是冷汗。
突然,朱见深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好一个‘荣辱皆忘’!凌卿,你总是能让朕……感到意外。”他顿了顿,道,“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职,朕既已赏你,便不会收回。有此身份,你监察百官,查勘弊政,名正言顺。”
凌云鹤心头一松,知道皇帝已然允准了他的核心请求。
“至于整顿盐政、漕运一事……”朱见深目光锐利起来,“朕准你所奏。着你以右副都御史之职,总领稽查盐、漕弊政之权,可密折专奏,遇紧急情事,有临机专断之权!望你莫负朕望,真正为朕,为这大明,剜除腐肉,涤荡沉疴!”
“臣,领旨谢恩!必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凌云鹤再次叩首,这一次,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退出偏殿,行走在宫苑的青石路上,晚风拂面,带着一丝凉意。
裴远长舒一口气,敬佩道:“大人,您方才……真是胆识过人。”
凌云鹤望着远处宫墙的剪影,摇了摇头:“非是胆识,而是不得不为。陛下需要一把能替他斩断腐肉的刀,我便做这把刀。只是……”他话音一转,语气微沉,“经此一事,你我所处之位,更为微妙。日后行事,更需如履薄冰。”
他拍了拍裴远的肩膀:“裴镇抚使,你这身飞鱼服,日后怕也不得清闲了。”
裴远抱拳,神色坚定:“但凭大人驱使!”
凌云鹤颔首,不再多言。目光却投向北方,那是紫禁城的方向。右副都御史的虚名他不在意,但这“稽查盐漕弊政”之实权,以及皇帝那句“京中尚有要务”,都预示着,真正的风暴中心,正在那里等待着他。
荣辱皆忘,只因前方之路,唯有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