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着京城。裴远的新官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直房一角的柜子上,在昏暗的灯火下,那青锦绣獬豸的纹样隐隐反光,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沉重。赏银和纻丝也收在柜中,他未曾动用分毫,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白日里同僚们或真或假的恭贺,上官看似嘉许实则疏离的勉励,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闷。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听命行事、冲锋在前的锦衣卫总旗了。镇抚的官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更紧地捆绑在这架庞大而复杂的权力机器上。他知道,这升迁并非全然因为功绩,更是皇帝平衡、安抚乃至某种程度监控的结果。他与凌云鹤,因共同守护了一个危险的秘密,而被置于一个更显眼、也更脆弱的位置。
案是结了,旨意是颁了,赏赐是下了。可裴远心中的那块巨石,非但没有落下,反而悬得更高。曹敬癸临死前那怨毒而不甘的眼神,密室中那些无法破译却透着邪气的符号,还有凌云鹤在御前奏对时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字字斟酌的语气……这一切都像鬼魅般缠绕着他。
他推开直房的窗户,深夜的寒风吹散了些许屋内的暖意,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宫墙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威严。但这威严之下,裴远感受到的不是安全,而是无处不在的窥探。东厂的人?西厂的人?还是……“烛龙”的眼线?他分不清,只觉得背脊时常莫名发凉。
不能再这样被动等待了。他必须去见凌云鹤。有些话,有些担忧,只有在那个同样知晓内情的人面前,才能毫无保留地倾吐。
翌日,裴远寻了个由头,告假半日,换了一身寻常的棉袍,刻意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尾随(或者至少甩掉了明面上的眼线),才来到了凌云鹤那座看似清静的寓所。
书房内,炭火毕剥,茶香袅袅。凌云鹤正在临摹那幅皇帝赏赐的《秋山问道图》,笔触沉稳,神色专注,仿佛真已沉浸于山水之乐,忘却了尘世纷扰。但裴远一眼就看出了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
“先生。”裴远拱手行礼。
凌云鹤放下笔,指了指对面的坐榻:“坐。看你神色,心中有事?”
裴远没有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先生,案子真的就这么完了吗?我这几日,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总觉得……风雨欲来,比之前更加凶险。”
凌云鹤为他斟上一杯热茶,语气平静:“陛下的旨意,便是定论。至少在明面上,此事已了。”
“明面上?”裴远抓住这个词,情绪有些激动,“可那‘烛龙’呢?西山密图呢?曹敬癸背后那只真正的黑手呢?它们难道会因一纸旨意就烟消云散?先生,你我心知肚明,我们交上去的,只是一个……一个陛下和朝局需要的‘答案’,绝非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如今宫中看似平静,但我能感觉到,暗地里的眼睛更多了。东厂、西厂,只怕都把我们当成了新的目标。还有……那‘烛龙’,我们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会善罢甘休吗?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这赏赐和升迁,在我看来,不是护身符,反倒是催命牌!”
凌云鹤静静听着,没有打断裴远略显急促的陈述。待他说完,才缓缓道:“你所忧,正是我所虑。”
一句话,让裴远的心稍稍安定,至少,凌云鹤并未被皇帝的“奖谕”所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