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陛见承天意
京师九门,巍峨如铁铸巨兽,吞吐着天下人流物华。凌云鹤一行自崇文门入,扑面而来的不再是江南的湿润,而是北方深秋的干冷,以及帝都特有的、混合着权势、喧嚣与压抑的沉重气息。
街道宽阔,车马如龙,冠盖云集,两旁商铺鳞次栉比,招牌幌子迎风招展,端的是一派盛世繁华。然而,细看之下,那往来行人虽衣着光鲜,却多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小慎微。巡城的兵丁、身着各色官服的信使、甚至偶尔可见身着褐衫、眼神锐利的番子穿梭其间,无形中织就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这座帝国的中枢。
裴远麾下的缇骑在前开道,百姓纷纷避让,目光敬畏中藏着疏离。凌云鹤端坐马上,青衫微拂,目光平静地扫过这浮华世相,眼底深处却无半分波澜,只如古井,映照着一切,却又深不见底。
裴远在一旁留意着他的神情,见其并无寻常外官初入京师的惊叹或局促,反倒像归家般淡然,心中那点因对方文官身份而起的轻视,不由得又收敛了几分,转为更深的疑惑。
未在城中停留,钦使直接引着他们直奔皇城。穿过重重门禁,越往里走,空气越发静谧肃穆,朱红宫墙高耸,隔绝了外间的喧嚣,只余下靴履踏在青石上的回响,以及风中隐约传来的钟鼓楼声,一声声,敲得人心头发沉。
至西苑门外下马,早有内侍等候。那内侍细声细气,面无表情:“陛下正在玉熙宫清修,召凌先生单独觐见。裴校尉及一众护卫,在此候旨。”
裴远抱拳领命,退至一旁。凌云鹤整理了一下衣冠,随那内侍步入宫门。宫内甬道深长,光线晦暗,唯有两侧鎏金铜鹤口中袅袅吐着的檀香,氤氲出一种虚幻的宁静。
玉熙宫并非正殿,更像是一处精雅斋宫。殿内香烟缭绕,光线透过雕花长窗,变得朦胧而柔和。明宪宗朱见深并未身着龙袍,只穿一件藏青色道袍,坐于蒲团之上,面前一方紫檀小几,摆着几卷经文香炉,倒真有几分方外之人的清瘦气象。只是那偶尔抬眼间,目光深处一闪而过的审视与计算,却绝非修道之人所能有。
凌云鹤趋步入内,依礼参拜:“微臣吴江县推官凌云鹤,叩见陛下,万岁圣安。”
皇帝并未立刻让他起身,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凌云鹤……朕记得你。早年你在刑部时,关于漕运积弊的那道札子,写得甚好。”
凌云鹤伏地不动:“微臣愚钝,当年妄议朝政,幸蒙陛下不罪。”
“不罪?”皇帝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朕若治你的罪,今日何人能为朕分忧?”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那疲惫感似乎更重了,“抬起头来回话。”
凌云鹤依言抬头,目光垂视地面,并不直视天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