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处,他们听闻了一桩纠纷。两户社员因宅基地边界有些许模糊,原本说好请村里老人和干部一起丈量评议。
其中一户却直接给对方扣上了“搞孔老二那套宗族人情,不讲斗争原则”的帽子,闹到了评理组,使得简单的邻里纠纷带上了“路线斗争”的火药味,至今未能解决。
更让孟瑶心惊的,是在查阅公社近期的“新风榜”和“评议记录”时发现的问题。
“新风榜”上,记录的多是些“在会上发言三次”、“撰写批判稿五篇”之类的“事迹”。而真正踏实肯干、在秋收中超额完成任务的社员,名字却出现得很少。
评议记录里,则出现了几起令人啼笑皆非的“批评”。有人批评老木匠在打造农具时,还讲究些传统的榫卯技巧是“迷恋旧手艺,缺乏革命创新精神”;有人批评一位老母亲惦记着给远在他乡做工的儿子做双厚底布鞋是“沉溺私情,缺乏集体观念”。
“胡闹!”秦狼一巴掌拍在记录本上,虎目圆睁,“这他娘的是批孔?这分明是瞎胡闹!照他们这么搞,是不是以后吃饭不能用筷子,得用手抓才算‘革新’?”
孟瑶的指尖划过纸面上那些扭曲的“罪状”,心缓缓下沉。她想起陈烬在《各阶级分析》中强调的“实事求是”,想起他反复告诫的“警惕左的空谈误事”。眼前的景象,不正是偏离了轨道吗?
晚上,他们召集了龙首集公社的干部和部分社员代表开会。
刘三依旧慷慨陈词,汇报着“批孔运动的伟大成果”,声称“社员们的思想觉悟空前提高,旧风俗、旧习惯一扫而空”。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农,嗫嚅了半天,才在秦狼的鼓励下开口:“刘干事……说的那些大道理,俺们不太懂。俺就知道,公社分了地,让俺们吃饱了饭,俺们念公社的好。可……可这孝敬老娘,跟孔老二有啥关系?把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些有用的东西都打成‘毒草’,俺这心里……不踏实啊。”
“你这是思想落后!需要继续批判改造!”刘三立刻打断他,语气严厉。
“落后?”一直沉默的孟瑶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她看着刘三,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王老伯一家,三代贫农,公社成立后,他家出工最勤,缴公粮最足,去年还主动把多分的救济粮让给了更困难的邻居。请问刘干事,你口中的‘先进’,除了会写稿子、喊口号,为公社实实在在打下了几斤粮食?织出了几尺布?”
刘三的脸瞬间涨红了:“孟书记,我……我这是在进行思想领域的斗争!这是更高级、更重要的斗争!”
“斗争?”秦狼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我看你是把斗争当成了升官发财的梯子!真正的斗争,是让地多打粮,让武器更锋利,让老百姓日子过得更好!不是让你在这里搞‘文字狱’,搞人人自危!”
孟瑶从怀中拿出那本始终随身携带、页面已微微卷边的《赤火手记》初稿,轻轻放在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社长在里面写过,”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我们要打破的是压迫人的枷锁,要建立的是让人活得更好的新秩序。而不是把所有的温情、所有的传承、所有的常识都打成‘反动’。”
她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我问问大家,如果我们搞的‘革命’,最后让儿子指责母亲是‘封建’,让邻里之间因为一句话就互相举报,让我们连老祖宗传下来的、教人向善的根本都否定掉……那我们和旧世界,还有什么区别?我们流血牺牲,难道是为了建立一个更冷酷、更不近人情的世界吗?”
会场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刘三张了张嘴,还想辩解什么,但在孟瑶那清冽的目光和秦狼毫不掩饰的怒意下,最终颓然低下了头。
老农和许多基层社员则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委屈的神情。
调研结束,返回北疆核心区的路上。
秦狼余怒未消:“这么搞下去不行啊!多!再不管管,咱们的根基都要被这些‘假积极’、‘空谈家’给蛀空了!”
孟瑶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在公社组织下井然有序的田野和水利设施,轻轻点头,眼神忧虑而坚定。
“是啊,秦狼。假的,正在穿上‘革命’的外衣,变得像‘真的’;而真的,那些埋头苦干、坚持常识和真理的人,反而要承受压力,甚至不得不伪装自己,保持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让她更加清醒。
“这个问题,必须提到最高议事会了。我们需要一场运动,但不是对着虚无的故纸堆,而是对着我们内部——一场纠正偏差、打击空谈、回归实事的‘整风’。”
“是时候,把那些生锈的思想,好好磨一磨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这北疆的寒风,带着刮骨疗毒的决绝。整风的前奏,就在这基层暴露出的种种危险倾向中,悄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