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穿梭往来的织机上,丝线依旧,却仿佛多了一根看不见的、由劳动者自己牵动的线。釜底抽薪,非一日之功,但这工坊的算盘,已然由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开始自主地拨动起算珠。
蜀汉,梓潼郡,一个偏僻山村。
在村尾那间废弃的祠堂里,却透出一点微弱而坚定的灯火。几十个村民——有满脸皱纹的老农,有眼神怯生生的妇人,还有半大的小子和姑娘——挤在简陋的条凳上,借着几盏油灯的光,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一块用灶灰涂黑的木板。
站在木板前的,是村里原先唯一的识字人,老童生周夫子。不过如今,他教的已不仅仅是《千字文》和《百家姓》了。
“军师诸葛孔明,颁布《蜀科》,旨在明法度,安黎庶。”周夫子指着木板上用白色石子写下的几个大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我等便来学学这《蜀科》中,‘田宅’与‘赋役’二篇。”
这并非官府的强制要求,而是利用了诸葛亮重视教化、鼓励民间设学以“淳风化俗”的政策。栖霞坳的“夜学”,明面上的名目正是“学习军师颁布的《蜀科》与朝廷推广之《农桑辑要》”,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然而,教材的内核,却早已被悄然置换。周夫子手中那本看似普通的册子,实则是赤火公社人员结合蜀汉实际精心编写的启蒙读物。
它将《蜀科》中关于田租上限、徭役天数的枯燥条文,与实用的算数、田亩丈量方法、甚至初步的“工分”核算概念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看这条,‘凡租佃,主家取租,不得超过五成。’”周夫子念着条文,随即转向算学,“我们来算算,李大壮家去年收成十石,交给钱老爷六石,这超出了几成?超出的部分,折合铜钱几何?若按《蜀科》,他家本应留下多少口粮?”
村民们,尤其是那些终年劳作却食不果腹的佃农,眼睛瞬间瞪大了。他们笨拙地摆弄着算筹,或在沙盘上划拉着,当计算出那触目惊心的数字时,一阵压抑的骚动在人群中蔓延。
法律条文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官样文章,变成了可以计算、可以衡量自身处境的一把尺子。
“再看官府告示,”周夫子又换上一份抄录的布告,“这上面说,今春征发民夫修水渠,每日给米一升。我们再来算算,一个壮劳力,干一天重活,吃多少能饱?这一升米,够吗?若不够,我们依据《蜀科》中‘恤民力’的精神,该如何向上陈情?”
他还教他们如何记录自家出工的时日,如何核对派发的工具物料,如何看懂田契和租约里隐藏的陷阱。
学生们学会的,不仅仅是认识“天地玄黄”,更是如何计算地租是否盘剥过甚,如何记录工时分派是否公允,如何解读官府的文书告示背后真正的意图。
成果在这悄无声息的夜晚沉淀、累积。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这些在织机前耗尽眼力的妇人,这些懵懂的青年,他们的头脑正在被悄然开启。
他们开始用一种新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眼光,去看待曾经视为天经地义的秩序。
在这合法的外衣之下,一场关于权利意识、组织能力和阶级启蒙的细雨,正无声地滋润着这片干涸的土地。
夜学,如同一点星火。而在蜀汉的无数个村落里,类似的星火正在相继点燃。
它们尚未燎原,却已系统性地培养出了一批批具备初步觉悟和斗争技能的新生力量。
这些沉默的学生,将成为未来更深层次斗争中,最坚实也最难以撼动的根基。
他们识得的字,算得的数,看得懂的律法,终将汇聚成改变自身命运的巨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