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蜀汉官营织锦工坊。
空气里弥漫着丝线的甜腥与染料微刺的气味。千百架织机哐当作响,工匠们埋首其间,如同工蚁般忙碌。
这里出产的蜀锦,不仅是贡品,更是蜀汉军费的重要来源。近日,军师诸葛亮为整肃军工、严查懈怠,特推行“物勒工名”之制——凡织造军用品,工匠须在锦帛边缘织入自家名号或特定标记,以示负责。
工坊大使在织机间巡视,高声宣达军师严令,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低垂的头颅。匠人们噤若寒蝉,只觉颈上又多了一道无形的枷锁。
然而,枷锁之下,亦有智慧的锋芒。
夜深,工棚角落。老匠人张驼背与几个相熟的工匠围着一盏豆大的油灯。张驼背指尖蘸水,在粗糙的木板上画着一个奇特的符号——那是一只简化的、唯有他们自己能看懂的“织梭”图样,旁附几个代表日期的刻痕。
“军师要咱们留名,是怕咱们懈怠。”张驼背压低声音,眼中却闪着光,“那咱们就给他‘留’得更明白些!从今往后,凡经我等之手的锦缎,除了规定的名号,在这‘蜀’字锦边的暗纹里,都给我织上这标记,记下完工的旬日!”
一个年轻工匠不解:“张叔,这是为何?岂非自缚手脚?”
张驼背冷笑一声:“手脚早已被缚!但有了这标记,哪天锦子出了纰漏,官府要追查,咱们就能说得清!是哪个批次的丝线出了岔子?是哪个旬日赶工太急?咱们心里,得有本自己的账!”
很快,这套暗中的标记系统在部分胆大心细的工匠中悄然传开。他们依旧沉默劳作,却在每一匹交付的锦缎里,织入了无声的证词。
时机终于到来。一批紧急军需的锦旗被前线退回,言其质地疏脆,易撕裂。工坊大使震怒,当即锁拿了一批当日当值的工匠,欲以渎职问罪。
眼看大棒就要落下,张驼背却带着几名工匠,捧着几匹同样标记的锦缎,求见大使。
“大人明鉴!”张驼背不再如往日般卑躬屈膝,而是指着锦缎边缘那隐秘的“织梭”标记与日期,“此批锦缎,皆出自我等之手,标记日期为上月丙旬。大人可查,彼时坊内派发的生丝,乃是城南赵记商号所供,其丝脆而易断,我等早已上报管事,却无人理会!”
另一工匠接口,语气不卑不亢:“且那几日,上官催逼甚急,日夜赶工,灯火昏暗,查验难免不周。非是我等手艺不精,实是原料粗劣,加之催逼过甚所致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矛头悄然引向了提供劣质原料的关联商贾(往往是权贵白手套)和只知媚上、不顾实际的管理小吏。
工坊大使看着那清晰的标记,听着这有条不紊的辩白,一时语塞。他欲治工匠之罪,但工匠们拿出的“证据”却直指原料采购和管理流程的弊端。
若强行压下,恐这些工匠不服,将事情闹大,牵扯出更多龌龊,自己也难脱干系。
最终,此事以惩处赵记商号、申饬相关管事、对涉案工匠略施薄惩而告终。
成果于此悄然落地。工匠们首次意识到,那原本用于监控他们的“物勒工名”制度,竟可被反向利用,成为追索责任、廓清是非的凭据。
他们成功地将单一的“工匠失职”问题,扭转为涉及原料质量、管理压力、劳动条件的系统性质询。
自此,工坊之内,风气微变。官吏再欲催逼或推诿时,不得不更多掂量这些沉默工匠手中那本“暗账”。工匠们虽未直接掌权,却间接获得了对自身劳动环境和生产流程的部分评议权与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