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必须被排斥和消灭的威胁。建业的夜晚,容不下这样刺耳的“噪音”。
李地主的管事在收租时听到了佃农们的窃窃私语,工坊主赵老板也从工头那里得知了有人“蛊惑人心”的消息。这些信息很快便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了建业城管理治安的衙署。
就在官府开始留意这个“不安分”的归乡士子,并着手搜集证据准备采取行动时,来自底层的“助攻”却不期而至。
张伯的儿子张大,自从那日与陈望不欢而散后,心里就一直堵得慌。他越想越觉得陈望此人“心术不正”。
那些话,不仅诋毁了有恩于他们家的李老爷,更可怕的是,他担心自己那个正值年少、心思活泛的弟弟会被陈望的“歪理”带坏,走上“歧途”。
这种恐惧和一种维护“正道”的责任感驱使着他,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趁着去李府送些柴火的机会,找到了相熟的管事,将自己与陈望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带着添油加醋的忧惧,报告了上去。
“管事老爷,您可得跟李老爷说说,那个陈望,在外面读了邪书回来,尽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挑拨咱们佃户和老爷们的关系,我怕……怕他带坏了村里的年轻人啊!”
几乎在同一时间,工坊区那个曾被赵老板当众表扬过的学徒李二狗,在经历了最初的激动后,内心深处却隐隐泛起一丝不安。
陈望的话像一根刺,虽然被他强行拔除,但刺痕犹在。他害怕陈望继续“妖言惑众”,会破坏工坊里好不容易得来的“和谐”氛围,更怕会连累到自己,让东家对自己产生不好的看法。
为了保住那份虚幻的“前程”和眼前的“安稳”,他也选择了向工头再次密报,强调了陈望言论的“危害性”。
这些来自“民间”的告密,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让官府的逮捕行动显得“顺应民意”。
一日清晨,当陈望正准备出门时,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闯入其暂居的陋室,以“散布妖言、煽惑民心、图谋不轨”的罪名,要将他锁拿归案。
挣扎与呵斥声引来了左邻右舍和街上的行人。人们围拢过来,指指点点。然而,投向陈望的目光中,没有同情,没有疑惑,更没有愤怒,有的只是看热闹的兴奋、果然如此的鄙夷,以及一种“除害”般的快意。
“活该!我早就看他不像好人!整天神神叨叨的,不像个正经读书人!”
“可不是嘛,读了几本北边传来的邪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回来胡说八道,诋毁乡贤!”
“抓得好!官府英明!这种害群之马,早就该抓起来了!免得带坏年轻人,破坏我们安稳日子!”
“就是,咱们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非得来捣乱,这不是找死吗?”
议论声如同冰冷的雨点,砸在陈望的身上。他看到人群中有他试图与之交谈过的工匠,有他寄予希望的年轻面孔,但此刻,他们都用同样冷漠甚至厌恶的眼神看着他。张大抱着胳膊站在人群外围,脸上带着一种“我看透你了”的得意。
李二狗则躲在人群后面,不敢与陈望对视,但嘴角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高潮在这一刻降临。 统治者的暴力机器冰冷无情,而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被蒙蔽的群众自发的道德谴责和行为配合。他们不仅不觉得陈望是在为他们说话,反而将他视为破坏他们赖以生存的“稳定”环境的罪魁祸首。
统治者的锁链与民众的唾沫,共同编织成一道致命的绞索,紧紧套在了陈望的脖子上。
陈望没有再做无谓的争辩。他看着那一张张麻木或愤怒的脸,心中涌起的不是对自身命运的恐惧,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
他意识到,在这座城市里,他不仅在身体上被逮捕,在精神上,也早已被这些他想要唤醒的同胞们,彻底地孤立和放逐了。这条启蒙之路,竟比想象中更加孤独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