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的朱漆大门威严地敞开着一条缝,管家和账房先生站在门内,眼神倨傲地扫视着鱼贯而入的佃农们。
过秤,记账,拨算盘,整个过程冰冷而高效,伴随着佃农们低声下气的确认和偶尔因秤杆高低引发的、迅速被压下去的微小争执。
轮到张伯了。他看着那金黄的稻谷被一斗斗量走,倒入李府巨大的粮囤,心仿佛也跟着被掏空。他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把那份对来年口粮的担忧咽了回去,只是卑微地垂着头。
就在这时,李地主恰好踱步到前院。他身着绸衫,手持一个紫砂小壶,目光落在张伯身上,脸上堆起一丝和煦的笑意。
“是张老汉啊,”李地主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今年你这块田伺候得不错,谷子饱满,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对旁边的仆役吩咐道:“给张老汉倒碗茶,解解渴。”
一碗粗砺的、几乎尝不出茶味的温茶被递到了张伯手中。张伯愣住了,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只粗糙的陶碗,受宠若惊之下,几乎要跪下去。
李地主那声“老实本分”的夸奖,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他心中积压的怨气和屈辱。他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那寡淡的茶水,却觉得比蜜还甜。
在这位掌握着他生计的地主老爷面前,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当人看”的尊重。之前所有的辛苦和不公,似乎都在这一碗茶和一句话中,找到了价值的体现。
与此同时,在建业城内的工坊区,工坊主赵老板正在进行他例行的巡视。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粉尘和汗水的味道,工匠和学徒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着,不敢有丝毫懈怠。赵老板衣着光鲜,与周围灰头土脸的工匠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停留在一个正埋头奋力打磨铁器的年轻学徒身上。那学徒格外卖力,额上全是汗珠。赵老板停下脚步,脸上露出“赞赏”的神情,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那学徒的肩膀。
“嗯,不错,有股子劲头!”赵老板的声音洪亮,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见,“好好干!年轻人,只要肯下力气,懂得感恩,将来我这工坊里,少不了你的前程!说不定,也能当个管事!”
那学徒——正是之前抱怨过的李二狗——被这突如其来的“青睐”砸懵了。
他抬起头,看着东家“慈祥”的笑容,感受着肩膀上那残留的、带着施舍意味的拍打,一股热流猛地涌上心头。
所有的疲惫、低廉的工钱、恶劣的环境,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补偿。他被当众表扬了!还被允诺了“前程”!这简直是天大的荣耀!
“谢……谢谢东家!我一定好好干!绝不辜负东家栽培!”李二狗激动得语无伦次,胸膛挺起,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体面”的生活。周围投来的目光中,有羡慕,有嫉妒,这更让他确信,自己得到了某种了不起的东西。
这便是统治者精心编织的“体面的枷锁”。 他们付出的,不过是一碗可有可无的粗茶,几句轻飘飘的表扬,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然而,对于长期处于被忽视、被贬低境地的劳动者而言,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尊重”和渺茫的“希望”,却足以让他们产生一种获得了“尊严”的幻觉。
为了维持这份脆弱的“体面”,为了那遥不可及却极具诱惑的“前程”,他们便会主动地去认同这套压迫他们的秩序,甚至以成为其中“被赏识”、“被尊重”的一员为荣。
张伯不再觉得租重难忍,因为他是个“老实本分”的、被老爷赏茶的人;李二狗不再抱怨工钱,因为他是个“有前程”、被东家看好的学徒。
他们紧紧抓住这虚幻的尊严,心甘情愿地戴稳了奴才的枷锁,并在这份“体面”中,彻底丧失了挣脱的勇气与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