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夜,雾气氤氲,东吴前沿的一处水寨了望台上,一老一少两名水兵倚着冰冷的栏杆,值守着这漫漫长夜。
“听说了吗?”阿川忍不住低声对身旁的老兵胡爷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蜀汉……好像是哪个镇的工匠,又争赢了什么,官府低头了,他们在庆祝呢。”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向往,“他们……好像真的能靠自己去争,去决定自己的活法。”
胡爷没有立刻回答。他脸上的皱纹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如同刀刻,一双昏黄的老眼望着漆黑如墨的江面。
他年轻时也曾有一腔热血,也曾因不堪盘剥与人串联抗争,换来的却是同伴离散、自身被发配到这前沿水寨的下场。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也让他看清了许多。
良久,胡爷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那笑声干涩得像磨砂。他没有看阿川,而是伸出粗糙的手指,先是敲了敲脚下这艘东吴引以为傲的楼船坚固的船舷。
“看见了吗?我们脚下的战船,比蜀汉的那些舢板坚固十倍不止。”他的手指又指向水寨食堂的方向,“我们碗里的饭食,虽不精细,但也比曹魏那边大头兵啃的麸糠窝头强。”
阿川点了点头,这是事实,也是他们平日聊以自慰的资本。
然而,胡爷的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浸透骨髓的寒意:“可是小子,你看得见我们脖子上的缰绳吗?”
阿川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看不见,对吧?”胡爷的冷笑变成了浓浓的苦涩,“因为这根缰绳,比他们那边的,勒得更紧,也更隐形!”
“为何?”阿川不解,既然船坚食足,为何缰绳反而更紧?
胡爷终于转过头,那双看尽沧桑的眼睛死死盯住阿川,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对岸蜀汉的百姓,他们还能感觉到疼!他们还知道为了挣脱脖子上的缰绳,去头破血流地争,去拼!哪怕暂时争不到,那股子不甘心的气,还在!”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江雾,看到了江东腹地那些茶馆、工坊和田间,语气充满了悲凉与绝望:
“而我们江东的人……我们早就习惯了这根缰绳!不仅习惯了,甚至还有人觉得这缰绳是温暖的,是体面的,把它当成了显示自己‘忠诚’、‘懂事’的荣耀项圈! 我们不仅自己戴着,还以此为资本,去嘲笑、去指责那些还在挣扎、还不肯驯服的蜀汉同类,说他们是‘刁民’,是‘叛徒’!”
胡爷的声音颤抖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心甘情愿戴着枷锁,并以此为荣,反过来鄙夷那些不肯戴锁的人……小子,你说,这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的奴隶,又是什么?!”
“轰——!”
阿川的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道无声的惊雷。他浑身一震,僵在原地。过往的一切——集市上对“仁政”的感恩,茶馆里对“安稳”的满足,工坊中对“感恩”的强调,乃至雅集上那些文人“教化之功”的高论——此刻在他脑中疯狂回旋,却被胡爷这血淋淋的几句话,彻底剥去了所有华丽的伪装。
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根无形的、却勒得他乃至所有江东人喘不过气来的缰绳。
他也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以及身边无数同胞那可悲的灵魂——他们沉浸在被精心设计的“改良”迷梦中,安然躺在华丽的囚笼里,真诚地颂扬着囚禁自己的牢笼,并将任何想要打破牢笼的念头视为大逆不道。
真正的绝望,如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阿川。这绝望,并非源于没有出路,而是源于他终于痛苦地意识到,他们身在牢笼,却在真心实意地、无比自豪地——颂扬着这牢笼。
江东,毗陵郡,一座临河的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