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谷的春日,赤火公学的讲堂内,却弥漫着一股与生机格格不入的沉闷之气。
周远,正站在讲台上,面对着一群主要由农家子弟和军中扫盲骨干组成的学员,讲解新近颁布的《赤火律》中关于“权利与义务”的章节。
他引经据典,辞藻华丽,逻辑看似严密,但台下学员们眉头越皱越紧,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疏离。
“……是故,民权之重,在于自觉;义务之履,贵在自律。此乃士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放之四海而皆准……”周远侃侃而谈,语调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旧日书院中教导蒙童的优越感。
终于,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年轻军官忍不住打断了他,声音洪亮却直接:“周先生,您说的这些‘士君子’、‘修身’啥的,俺们听不懂!您就直接说,这律法条条,跟俺们种地的、当兵的,有啥实在关系?咋能让俺们不被欺负,能挺直腰板说话?”
周远被打断,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和鄙夷,他强压下情绪,试图用更“浅白”的语言解释,但那骨子里的隔阂却挥之不去:“这位同袍,须知文明教化,乃立社之本……”
课后,几名学员的反馈被送到了陈烬案头——“周先生学问是好的,就是……总觉得隔着点什么,听着累,觉得那律法是给‘读书人’定的,不是给俺们这些‘泥腿子’用的。”
几乎同时,周远自己也提交了一份《关于提升赤火文化工作之管见》的文书。
文中,他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当前宣传“过于俚俗”、“缺乏深度”的批评,并隐晦地提出,应由他这样“通晓经典”的文人组成一个“文宣清议司”,负责把握理念阐释的“正确方向”和“文采格调”。
孟瑶拿着两份截然不同的反馈,找到了正在田间查看秧苗长势的陈烬。
“社长,周远他……认同我们的理念,工作也努力,可这……”孟瑶有些无奈。
陈烬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目光投向公学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周远那纠结而倨傲的灵魂。
“孟瑶,你看这秧苗。”陈烬指着脚下绿油油的稻田,“若将它从肥沃的水田,突然移栽到贫瘠的山坡,它会立刻适应吗?不会,它需要时间,更需要彻底改变它扎根的土壤。”
他接过孟瑶手中的文书,快速浏览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却并无责备之意。
“周远的问题,不在于他是否认同‘均平’的理念。他的问题,在于他过去的‘土壤’,他置身其中几十年的社会关系。”
陈烬缓缓道来,如同在剖析一个活生生的标本:
“在过去,他的关系是‘学而优则仕’。读书,是为了脱离平民,成为‘人上人’,是为了掌握话语权,去‘教化’甚至‘管理’那些‘愚昧’的百姓。这种社会存在,几十年如一日地,将等级观念和对劳动民众的潜意识鄙夷,如同烙印般,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形成了他的社会意识。”
“所以,”陈烬总结道,目光锐利,“他现在认同赤火公社,可能只是认同了一个抽象的‘善’。但他潜意识里,仍然认为‘学问’是高于‘劳力’的,认为阐释理念、引导舆论的权力,天然应该掌握在他这样的‘士人’手中。他追求的,本质上还是旧式文人在新社会里的‘话语霸权’。”
孟瑶恍然大悟:“那……我们该如何帮他?”
“帮?”陈烬摇摇头,语气坚定,“不是帮,是改造。而改造人,靠说教是没用的。必须先彻底改变他置身其中的生产关系与身份!”
他当即做出决定:“通知下去,暂停周远在公学的一切教职。从明天起,让他到第三生产队报到,下地劳作。告诉他,不是惩罚,是学习。让他用这双手,去真正触摸我们赤火公社赖以生存的根基,去体会什么是‘泥腿子’的智慧和尊严。”
命令下达,周远愕然、不解,甚至感到屈辱。但在赤火公社的纪律下,他还是换上了粗布短打,拿着锄头,走进了他曾下意识鄙夷的田间。
起初,他笨拙而痛苦,白皙的手掌磨出血泡,纤细的腰肢酸痛难忍。周围的农夫们起初对他敬而远之,但在日复一日的共同劳作、汗水交融中,隔阂慢慢消融。
李老栓会默默地帮他纠正锄地的姿势,农妇会在他中暑时递上一碗清凉的井水,晚上在谷场乘凉,听着老农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土地的脾性和生活的智慧……
周远开始发现,这些他曾经视为“愚昧”的人,拥有着他书本上永远学不到的、鲜活而深刻的知识。
他开始意识到,所谓的“文明”和“格调”,如果脱离了这片土地和其上劳作的人民,将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手上的血泡结了痂,变成厚厚的老茧。心头的烙印,也在日复一日的汗水冲刷和与土地、人民的真实接触中,开始一点点剥落、淡化。
陈烬没有去看他,但他知道,真正的改变正在那片稻田里悄然发生。改造一个旧文人,远比打赢一场战役复杂,但这同样是赤火公社必须进行,也必将胜利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