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就着一盏豆油灯,两人啃着窝头,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话匣子才慢慢打开。老栓抱怨着曹军征夫如何凶狠,监工如何苛刻。
“……那帮杀才,根本不把咱当人看。”老栓啐了一口,“修那营垒,石头要从三十里外运,泥巴要从河沟底下挖,可累死个人。”
陈烬顺着他的话问:“那营垒修得那么结实,怕是很难攻破吧?”
“结实?”老栓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他敲了敲自己的烟袋锅,像是要敲掉某些记忆里的灰尘,“长官,你是不知道。那地方,邪性!”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点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长官,你是不知道。那地方,看着是块高地,其实底下啊,是早年河道改道留下的烂泥塘子!去年秋天,俺们挖地基,那水滋滋地往外冒,挖下去不到五尺,全是黑臭的烂泥!一下大雨,墙根自己就往下陷,酥软得跟豆腐渣似的!曹军那些官儿,为了赶工期,愣是让俺们往上堆石头、夯土……外表光溜,里头啊,指不定啥时候就塌了!”
陈烬正准备递水碗的手,猛地停在半空。他脑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连日的迷雾!地基!排水!他之前所有的推演,都集中在堡垒的地上结构和兵力配置,从未想过从它最基础的“脚”下去寻找破绽!
他强压下心头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又给老栓添了半碗粥:“老栓叔,您再说说,他们还从哪儿弄的材料?除了石头和泥巴?”
“还能有啥?木头都是从北面黑风岭砍的,那木头沉,倒是结实。灰浆……听说掺了糯米汁,金贵着呢,可也怕水泡……”
第二天一早,陈烬立刻以紧急军务为由,召来了前线主要的工兵指挥和参谋人员,同时让村干部悄悄请来了洼里村及附近几个村庄,所有曾为曹军修筑过工事或运输过物料的老人和壮丁。
一开始,这些农民面对这么多“大官”,显得十分拘谨。陈烬让人搬来板凳,亲自给他们倒上热水,语气平和:“乡亲们,今天没别的事,就是拉拉家常,说说你们当初给曹军干活的事儿,好的坏的,都行,想到啥说啥。”
见社长如此随和,人们渐渐放松下来。你一言,我一语,拼图开始汇聚:
“三号堡东边那块,
“他们那个蓄水池修得有问题,一下大雨,水全往营垒地基那边灌……”
“运灰浆的牛车走的那条小道,边上是个陡坡,下雨天滑得很,翻过好几次车……”
“北面寨门的铰链,用的是次铁,俺当时打磨的时候就感觉不对劲……”
这些零碎、质朴,甚至带着抱怨的叙述,在陈烬和工兵军官们听来,却如同最珍贵的军事情报。他们迅速在地图上进行标记、串联,曹军那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群,其地基结构的脆弱点、排水系统的致命缺陷、后勤补给线的潜在风险,一一清晰地暴露出来!
一位之前力主强攻的参谋,看着地图上被新标记出的一个个弱点,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喃喃道:“这……我们之前侦察了无数次,怎么就没想到从这些地方入手……”
陈烬拿起一支炭笔,在那象征着坚固堡垒的图标下,重重地画上了一个代表“脆弱地基”的叉。
他环视着那些满脸惊叹又带着羞愧的参谋们,声音沉稳而有力:
“同志们,我们趴在桌子上,画烂了地图,推演了无数种复杂的方案,却差点忘了最根本的一点。”
他指向窗外那些正在离去、背影朴实的农民。
“真正的活地图,真正的活兵法,就在他们这里。 我们脱离了他们,就成了无根的浮萍,再精妙的算计,也抵不过老乡几句闲谈里藏着的乾坤。”
他目光灼灼,一个新的、基于这些“泥土情报”的作战构想,已然在胸中成形。这一次,他要从曹军堡垒最意想不到的“脚底板”下,发起致命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