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1章 惊雷(1 / 2)

许都南城,那间混杂着霉味与市井喧嚣的阁楼里,周铄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坐在唯一的窗下。

窗外是庸常的黄昏,邻家炊烟袅袅,孩童追逐打闹。而他的案头,却摊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字。

一份,是北疆秘密传来的,关于卫恒殉国的详细记述。字里行间,是焦土、烈火、染血的纲要,和那声石破天惊的“赤火不灭”。

另一份,是门生冒险送来的,记录着胡适之在那暖阁之中,关于“明珠暗投”、“咎由自取”的高论抄录。

油灯如豆,火苗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动。他没有拍案而起,没有厉声咒骂,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无。只是那握着纸张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良久,他缓缓移开目光,取水,研墨。动作慢得近乎凝滞,仿佛每一个举动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墨已成,他铺开粗糙的草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凝滞片刻,终于落下——

《新编“人血馒头”》

标题落下,便如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

他的笔锋不再有早期的激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太多血与火之后的,极致的冷与利,如三九天的冰棱,刺入骨髓。

“闻北疆事,又闻许都论,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曾记否?旧时有愚夫愚妇,深信人血可医痨病,于是刽子手行刑,便有人托着馒头,蜂拥而去,蘸那温热的血。其时,看客如堵,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当时我曾痛心于此等麻木与愚昧。而今乃知,我亦是那愚夫愚妇,只见得有形之血,未见无形之血!”

“昔时愚民,求人血做药引;今日‘名士’,以人血做文章!”

笔锋陡然一转,直指那暖阁中的高论。

“一边,是卫将军以血肉之躯,守护工坊图册,那图册上描绘的,是能让黔首也掌握力量、挣脱枷锁的希望之火种!他以自己的毁灭,完成了对‘文明’最壮烈的守护!”

“另一边,是胡先生之流,端坐华堂,轻摇唇舌,将这般壮烈牺牲,扭曲为‘明珠暗投’的笑谈,将守护火种之举,污蔑为‘与粗鄙匠户同朽’!其言辞之‘理性’,姿态之‘超然’,无非是为了舔舐权贵靴底那一点残羹冷炙,更显香甜!”

“试问,谁才是这华夏,真正的脊梁? 是那葬身火海,却擎着火炬的卫恒?还是这锦衣玉食,却甘为鹰犬的‘名士’?”

“卫将军守护的,不是几间工坊,几卷图纸。他守护的,是让这天下耕者、匠户、所有被视作‘草芥’的黔首,也能挺直腰杆,掌握自己命运的——可能!他的死,比万千篇空谈‘仁义道德’、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文章,重逾千钧!”

文章最后,他的笔迹愈发沉郁顿挫,仿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与泪:

“血,已经流尽了。路,就在脚下。

是踩着殉道者的尸骨,向着他们用生命指引的光明,继续前行?

还是跪在刽子手的脚下,为分得一杯血羹,而摇尾乞怜?

诸君,自择。”

掷笔。

周铄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双眼。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那永不熄灭的、冰冷的火焰。

窗外,许都的夜,依旧沉沉。

而这篇注定无法广泛流传的《新编“人血馒头”》,却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但那沉入水底时带来的无声震动,却将在某些人的心底,漾开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止的涟漪。

这是一颗无声的惊雷。

只待春潮涌动,便会炸响。

龙骧谷的初春,本该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季节。今日,却只有肃杀与悲怆。

在百工坊旧址前清理出的空地上,万头攒动,却寂静无声。

人们自发地从北疆各地赶来,男女老幼,农夫、工匠、士兵、学子……他们臂缠白布,面色悲戚,默默地站立着,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

无数白幡在料峭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连成一片哀伤的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