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魏政权以为,随着《新潮》的封条、陈彦的缄默、李朔的鲜血与周铄的销声匿迹,那场始于许都陋室与邺城废窑的思想骚动,已然被彻底扑灭。
朝堂之上,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奏对的依旧是合乎圣意的章句,流通的依旧是歌功颂德的辞赋。
然而,真正的风暴,往往孕育于表面的死寂之下。
在颍川某个屯田区的窝棚里,识字的屯田客在油灯下,为不识字的同伴低声念诵着辗转传来的、周铄那篇《痛打落水狗》,听到“对豺狼仁恕,便是对羔羊残忍”时,一双双麻木的眼睛里,重新跳荡起压抑已久的火星。
在邺城某家工匠铺的后院,年轻的学徒们收工后,不再只是倒头酣睡,而是聚在一起,用木炭在地上比划,争论着李朔遗文中那似懂非懂的“剩余价值”,他们模糊地感觉到,自己终日劳作的成果,似乎确实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拿走了大半。
在洛阳、在宛城、在陈留……无数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些曾被《新潮》的“六条标准”震撼过,被李朔的激情感染过,被周铄的冷峻刺痛过,甚至被胡适之的“问题与主义”之争论引发过思考的青年,并未消失。他们只是沉潜下来,如同被压在巨石下的种子,又像是转入地底运行的炽热岩浆。
“星火社”并未瓦解,反而在失去耀眼的旗帜后,以更隐蔽、更务实的方式蔓生、扎根。新加入的成员,少了些书斋里的空谈,多了份行动前的审慎。
他们开始有组织地搜集民间疾苦,分析官吏贪腐的案例,甚至尝试在小小的范围内,模仿赤火公社的模式,建立互助的组织。
他们不再是轻易热血上头的狂生,而是将理想埋藏在心底,将策略握在手中的沉默战士。李朔的牺牲,让他们懂得了斗争的残酷;周铄的坚持,让他们明白了斗争的持久。
与此同时,北疆,龙骧谷。
这里的空气是截然不同的,带着泥土的腥气、工坊的烟火气,以及一种蓬勃的、向上的生机。在赤火公社总部的议事堂内,陈烬的面前,摊开着厚厚一摞整理好的文书。
里面有《新潮》从创刊号到最后一期的几乎所有文章,有周铄流传出来的几乎所有化名杂文的手抄本,有李朔那篇《我的赤火主义观》以及其在刑场上最后演讲的详细记录,甚至还有胡适之《实证主义与改良路径》的摘要。
徐文、孟瑶等核心成员都在座。他们刚刚听完了关于曹魏境内这场思想论战的完整汇报。
“可惜了李朔,是个好苗子。”徐文叹息一声,语气沉重。
陈烬沉默良久,用手指轻轻点着那些文稿,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许都的陋室、邺城的刑场,以及那些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灵魂。
“没有什么可惜的,”陈烬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李朔同志用他炽热的鲜血,向我们,也向天下人,证明了理想的纯度可以何等惊人。他让‘赤火’二字,不再仅仅是北疆的一个名号,而成了一种可以为之生、为之死的信仰。其功,不在攻城略地之下。”
他拿起周铄的杂文,继续说道:“而周铄先生,他的价值,甚至不在李朔之下。他就像一位最冷静、也最无情的外科医师,在用他的笔,为我们,也为这旧时代,挖去思想上的腐肉。其痛彻骨髓,却功莫大焉。没有这般彻底的批判,我们对旧世界的认识,便总是隔着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
接着,他的目光扫过关于陈彦和胡适之的记录。
“至于陈彦先生和胡适之先生,他们的道路与我们不同,但他们的争论,他们提出的问题,对我们而言,是极其宝贵的财富。”
陈烬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慎与反思,“陈彦先生坚持思想的独立性,警惕任何形式的依附,这提醒我们,革命成功后,如何防止新的僵化与专制?胡适之先生强调研究具体问题,反对空谈主义,这鞭策我们,我们的理念,必须能够实实在在地解决民生疾苦,否则便是空中楼阁。”
他环视在场的同志,做出了结论:
“他们所有人,走的道路或异,扮演的角色不同,但都是我们的老师。他们的探索、牺牲与争论,共同为我们上了一课——革命,不仅是武器的批判,更是批判的武器;而建设,不仅需要热血的信仰,更需要冷静的理性与务实的态度。”
基于这一认识,赤火公社做出了一项重要决策:系统性地整理、研究从中原传来的这些思想成果。
由徐文牵头,组织理论骨干,成立专门的“思想研究室”,不仅要分析其内容,更要理解其产生的土壤和针对的问题。
周铄的批判精神、李朔的理想信念、陈彦的启蒙诉求、胡适之的务实倾向,都被视为重要的思想资源,其精华被小心翼翼地剥离、吸收,融入赤火公社自身不断发展的理论体系与干部教育教材之中。
赤火的理念,因此而变得更加丰厚,更加坚韧,也更加具有包容性和生命力。它不再仅仅是北疆的实践总结,也吸纳了中原思想界最前沿的探索与最沉痛的教训。
曹魏的刀剑,可以查封刊物,可以摧毁肉体,可以驱散集会。
但它无法消灭已经播撒的思想火种。
当邺城的钟声依旧为旧日的权威而鸣响时,旧世界的丧钟,其实早已在文化的阵地上,被周铄、李朔、陈彦这群手无寸铁的文人,用他们的笔与血,率先敲响了。
地火正在运行,只待奔突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