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他低声吟诵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句子,只觉得胸中充满了力量。
他并不知道,一双无形的大网,正在黑暗中,缓缓向他收紧。
周铄裹紧了单薄的儒袍,走在冰冷的青石街道上,像一尾沉默的鱼,滑行在浑浊而麻木的人潮里。
他刚从一次不愉快的“新潮”同仁聚会中离开。耳畔还回响着那些争论:有人开始热衷于品评哪位名士可能“同情”他们,带着投机者的精明;有人则因家人的压力或官府的暗示,言辞变得闪烁,渐生退意;更有人变得比李朔还要激进,言必称“彻底清算”、“流血漂橹”,那眼神中的狂热,让周铄感到一丝寒意。
昔日因《痛打落水狗》而激起的短暂共鸣,仿佛已是上个世纪的事情。思想的队伍,在现实的挤压下,正在迅速地分化、瓦解,或者……变质。
他停下脚步,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跪在街边,对着一个身着吏服、满脸不耐的小吏磕头如捣蒜,只为求宽限几日税赋。
那小吏一脚将他踹开,骂骂咧咧地走了。周围的行人,或麻木地绕行,或投去一丝混杂着怜悯与庆幸(幸好不是自己)的目光,却无一人上前。
老农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那哭声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最终湮灭在市井的嘈杂里。
周铄的心,像是被这冬日最冷的冰棱刺穿了。
他回到他那间堆满竹简的陋室,寒气与孤寂一同涌入。烛火摇曳,将他消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晃动如同鬼魅。
他铺开素帛,笔尖蘸满了墨,却久久无法落下。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他想起了自己写《痛打落水狗》时的激愤,想起了李朔那“赤火世界”的宣言,想起了陈彦办《新潮》的雄心……这一切,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由麻木与苦难构成的沉重现实面前,显得多么微弱,多么……可笑?
“我真傻,真的,”他提起笔,写下《呐喊·自序》的开头,带着浓重的自嘲与悲凉,“我单知道在那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里,有几人醒来是痛苦的;我不知道,这醒来后的呐喊,或许连一丝回声都不会有。”
他质问自己,也质问那不可知的命运:这呐喊,究竟有何意义?是唤醒几个同样痛苦的清醒者,一同承受这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还是真的能惊起较为清醒的几个人,合力将这铁屋毁坏?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像是无数冤魂的哭泣。
极度的痛苦,需要一种极致的方式来宣泄。他再次提笔,这一次,写的不是杂文,而是一个故事,一个让他笔下滴血的故事——《药》。
故事里,一个名叫夏瑜的年轻革命者,因传播“新思想”被官府处决。而茶馆里麻木的看客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行刑的细节。更可悲的是,一位愚昧的老农,华老栓,竟相信刽子手的话,用辛苦攒下的血汗钱,去买那蘸了夏瑜鲜血的馒头,以为这“人血馒头”能治好他儿子痨病。
他细致地描写华老栓揣着那个还温热的、藏着“药”的馒头,在夜色中怀抱着巨大希望跑回家时的情景,也描写了茶馆里人们对夏瑜“疯了”的断言,对“人血”功效的迷信。
写完最后一个字,周铄掷下笔,伏在案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不是在哭,而是在笑,一种比哭还要难听的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
这故事太残忍,残忍到他自己都无法直面。启蒙者的血,竟成了被启蒙者愚昧的“药引”!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悲哀!
这深入骨髓的彷徨与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
然而,就在这精神的绝境之中,在极度的黑暗里,一丝微光,反而渐渐清晰起来。
他抬起头,看着跳跃的烛火,那火焰在黑暗中固执地燃烧着,尽管微弱,却未曾熄灭。
他想起了那些在秘密读书会中,因李朔的文章而眼神变得坚定的年轻面孔;想起了《新潮》流传开后,那些从远方寄来的、笔迹稚嫩却充满渴求的信件;甚至想起了那个被踹倒的老农,他眼中除了哀求,是否也曾在深夜里,闪过一丝对这不公世道的恨意?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他喃喃自语,一句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哲思,此刻却给了他力量。
是的,希望或许渺茫,但绝望,难道不就是建立在同样不确定的虚妄之上吗?
他重新坐直身体,眼神中的迷茫与痛苦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为冷峻、也更为坚韧的东西。他认识到,路,不是天生就有的。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他缓缓写下这句话,如同刻下自己的墓志铭,也如同立下前进的誓言。
他的批判,不能停止。不仅要继续投向那些“落水狗”,投向吃人的礼教,投向麻木的看客……更要警惕地投向“新”的阵营内部!投向投机、投向退缩、投向那种以“革命”为名的新的狂热与专制!
他的笔,将因此而变得更加深沉,更加痛苦,却也更加不可阻挡。
他吹熄了蜡烛,融入许都沉沉的夜色。孤独依旧,但他已准备好,背负着这孤独,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