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胡适之的那场激烈辩论,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李朔此前更多依赖于激情构筑的理想气泡。
胡适之那句“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以及陈彦虽立场不同但同样深刻的诘问,让他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仅凭一腔热血和美好的愿景,无法真正说服质疑者,更无法指引出一条可行的道路。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知识饥渴。光有“砸烂”的勇气是不够的,还必须知道“为何要砸烂”以及“砸烂后如何重建”。
于是,在邺城另一处更为隐蔽的据点——一间位于贫民区深处、散发着霉味与草药气味的废弃药铺后院,李朔和他最核心的几位同志,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聚会:秘密读书会。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了几张年轻而严肃的面孔,以及他们手中那几本辗转传来、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的赤火理论小册子。
这些册子用最粗糙的纸张印制,文字也因反复传抄而偶有错漏,但在李朔眼中,它们却比任何儒家经典都更加珍贵。
“诸君,看这里,”李朔的声音低沉而专注,不再有废窑演讲时的飞扬,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力量。
他指着一行关于“阶级”的论述,“‘阶级’,并非单指贫富,更是指人在‘生产关系’中所处的位置。地主占有土地,不事耕种而坐收租粮;佃户没有土地,终年劳作却食不果腹。这便是最根本的对立。”
他尝试用最朴素的语言向同伴们解释那些陌生的概念。
“比如一个工匠,他辛苦一天,打造了三件农具。其中一件的价值,相当于他一天维持生计的所需,这叫‘必要劳动’。那另外两件呢?其价值便被坊主、商人、乃至收税的官吏拿走了,这便是‘剩余价值’!我们,以及天下绝大多数终日劳作却难以温饱之人,都在被迫创造着这‘剩余价值’,供养着那些不劳而获者!”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同伴们恍然大悟、继而愤懑的神情,知道自己触及了问题的根源。这些理论,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们理解这个世界的另一扇门,让以往感受到的所有不公,都有了清晰而深刻的解释。
“因此,‘阶级斗争’,并非谁天生邪恶,而是这种‘生产关系’注定的、不可调和的冲突!是创造财富者与剥夺财富者之间的战争!”他的语气坚定起来。
基于这些如饥似渴的吸收、消化与思考,李朔伏案多日,写下了一篇对他而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文章——《我的赤火主义观》。
在这篇文章中,他试图系统地、初步地,阐述他所理解的赤火理论核心:从阶级分析到剩余价值,从历史发展的规律到阶级斗争的必然性。
文章的最后,他心潮澎湃,掷笔于帛,写下了那句必将震动无数人心灵、也必将为他招来杀身之祸的结语:
“试看将来的华夏,必是赤火的世界!”
这不再是空洞的呐喊,而是建立在科学分析基础上的、充满历史自信的宣言。
这篇文章在核心圈层内传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效果。
那些原本只是被李朔激情感染的青年,此刻仿佛被注入了钢铁般的意志。
他们眼中的光芒,从燃烧的火焰,变成了淬火的利刃。讨论不再局限于对旧世界的控诉,更开始涉及如何组织、如何宣传、如何联系底层民众。
“求道会”中的激进派,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性和组织性,悄然转变。
他们不再是空谈的文人小团体,而是开始有意识地,向着一个具有理论指导和行动目标的政治组织雏形演变。
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朔的《我的赤火主义观》手抄本,其影响力远远超出了他自身所能控制的范围。它不再仅仅在志同道合者手中流传,也开始出现在某些有心人的案头。
许都,司空府,密室。
烛光下,程昱将一份抄件轻轻放在曹操的案前,语气森冷:“主公,此子李朔,较之周铄更甚。周铄不过愤世嫉俗,匕首投枪,伤人皮肉。而此子……其所言‘阶级’、‘斗争’,直指国本,意在釜底抽薪。其所描绘之‘赤火世界’,更是要倾覆我巍巍社稷,重定乾坤秩序。此乃心腹之患,非疥癣之疾也。”
曹操的目光扫过帛书上的文字,尤其是在那句“试看将来的华夏,必是赤火的世界”上停留良久。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冰冷的杀意。
他放下抄件,没有立即表态,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哒…哒…哒…
声音在密室里回荡,如同死神逼近的脚步声。
而在邺城那间废弃的药铺后院,李朔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他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他正和同志们热烈地讨论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如何将他们的理论,带到工坊的匠人、田间的农夫中去。
他感到自己肩上承担着前所未有的道义,那是以理论武装起来的、为天下苍生寻求根本出路的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