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在一旁冷冷补充:“我们查过类似的案子,他们惯用的伎俩,是在文书上做手脚,将‘代缴’写成‘借贷’,利息高得吓人,或是直接模糊条款,等农民按了手印,便任由他们解释。”
赵石头仿佛没听见李茂的话,继续沉浸在那场噩梦里:
“地没了……王阎罗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地抵了债,人还得还利息。逼着俺婆娘和……和闺女,去他堡里做活抵债。”
他的声音骤然哽咽,浑浊的泪水划过肮脏的脸颊,“俺闺女……才十五岁……被那老畜生看上,强拉去……做了他的小老婆……”
周铭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少女被拖走时的绝望哭喊。
“俺婆娘在堡里洗衣服,没日没夜地干……累垮了,病死了,扔出来的时候……就剩一把骨头……”
赵石头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俺闺女……进去不到三个月……就……就投了井……”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铭,那里面是刻骨的仇恨和无法消弭的痛苦:“尸首捞上来的时候……她手腕上……还有那老畜生掐出来的淤青!他们说是她自己想不开!想不开?!她才十五岁!她做错了什么?!就因为她爹穷!因为她爹不识字!因为她爹蠢!!”
赵石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低吼起来,用头砰砰地撞着土墙,灰土簌簌落下。
李茂赶紧上前按住他,低声安慰。
周铭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
赵石头那绝望的控诉,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之前所有的疑虑、所有基于自身经验的理解,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这不是简单的贫富差距,这是吃人!
是借着“契约”、“债务”的名义,进行的合法屠杀!是赤裸裸的、将人最后一丝尊严和希望都剥夺殆尽的暴行!
他看着状若癫狂的赵石头,看着这间失去了一切欢声笑语的冰冷土屋,终于彻底明白,陈烬所说的“依靠特权垄断土地、勾结官府、以高利贷与强制手段侵吞民田”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土地的流失,更是家破人亡,是血泪干涸,是无数个杨老栓和赵石头,在无声无息中被碾碎的全过程。
这血泪账册的第二页,比第一页更加沉重,更加血腥。
周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他的世界观,正在这片饱含血泪的土地上,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崩塌与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