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张家村的打谷场却亮如白昼。巨大的篝火堆噼啪作响,上头架着半只烤得焦香流油的肥羊,油脂滴落火中,激起诱人的声响。
村民们围着火堆载歌载舞,孩子们举着白日里升空的红蓝风筝,嬉笑着追逐打闹,姑娘们鬓角插着野花旋起舞步,整个庄子醉倒在罕见的肉香与欢腾里。
满身酒气的孙老栓踉跄挤到主位前,粗陶碗里的酒晃出圈圈涟漪:\"社、社长!咱庄户人梦里都不敢这么造啊!杀了官军,吃了羊肉!您给个准话——往后天天都能闻着羊汤味儿不?\"
四周顿时爆发出掺着醉意的哄笑,几个老汉跟着起哄:\"就是!天天过晌午就喝羊汤!\"
陈烬接过那碗浊酒,眼底却结起薄霜。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突然扬手——哗啦!整碗酒泼进熊熊篝火,火焰猛地蹿高又骤然萎缩,场上的笙歌笑闹像被刀斩断,只剩火星迸裂的细碎噼啪。
\"孙伯。\"陈烬的声音沉静得吓人,捡起地上半块被踩进泥里的杂粮饼,\"袁基军溃败那夜,他们灶上炖着三十只羊。可您知道为什么吃着羊肉的军队,反而输给我们这些啃霉饼的泥腿子?\"
他忽然抬高声量,裂帛般的嗓音撕开夜色:\"就因为咱们记得这饼的酸馊味!记得饿得啃树皮时官军怎么抢走最后一袋粮!\"那块饼渣在他指尖捏得粉碎,\"要是哪天咱们忘了本,心安理得等着百姓割自家种羊熬汤孝敬——\"
篝火突然爆起丈高火星,映亮他凌厉的眉峰:\"今日烧的是庆功火,来日就会变成焚尸柴!现在的每声笑,都是将来给自个儿敲的丧钟!\"
秦狼突然觉得手里的羊腿油腻得反胃,赵将默默推开酒碗哑声道:\"换清水。\"
炊事帐里弥漫着羊油凝固的腥膻味。秦狼握刀立在条案前,醉眼乜斜着剩的半扇羊骨,突然抢过厨子手里的斩骨刀。
\"伤兵营十二人,后腿肉片薄送过去。\"刀光闪过,最好的肉码进竹匾,\"娃娃们牙口嫩,胸脯肉切骰子块。\"案板发出规律的咚咚声,军官们伸长脖子等来的却是颈骨和脊腔。
他忽然揪住发怔的李锐,把最后带肉的肋排塞进少年怀里:\"半大小子饿死爹,啃!\"自己却攥着根光溜脊椎骨蹲到粮袋旁,啃得白牙染血。
酒气混着血腥味冲进鼻腔时,眼前忽然翻涌起那个血色黄昏。
石夯瘫在断墙下喘血沫子,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块木牌塞过来。粗粝的榆木板上刻着深深两道血槽——那是石夯用指甲反复描摹过的「均平」二字。\"狼崽...带弟兄们...\"溃散的眼瞳最后凝在木牌上,\"走这道...\"
\"石夯哥...\"秦狼突然把脸埋进染血的粮袋,呜咽像受伤的野狼,\"你给我的哪是木牌...是剜心刀啊...\"怀里那块被体温暖透的木牌烙得胸口发烫,\"均平...均平是拿命换命!是把肋排塞给半大娃子!是自己啃骨头渣还笑着说香!\"
李锐盯着怀里突然沉重的肋排,突然单膝砸地扶住秦狼肩膀:\"秦哥,明日分粮——我跟你学啃骨头。\"
烈日灼人,金色的麦浪在风中翻涌。李锐带着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田埂上,军装早已被汗水浸透。他们不是来征收军粮,而是来帮老乡抢收的——这是陈烬亲自下的令。
看到老农往军粮袋里掺瘪麦穗时,李锐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痛心:\"老人家,这是做什么?赤火军不是来抢粮的,是来帮乡亲们收粮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