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块……但他心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钱，本就是泥土里刨出来的，花在刀刃上，花在妻儿身上，护住了红梅的命，保下了三个孩子，值！太值了！
护士顿了顿，观察着周振华的反应。
见他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坦然，她心底那点同情反而更深了。
她吸了口气，才继续说道，语速放得更慢，力求清晰：
“现在转到月子中心这边，费用是另外计算的。这边的套房费用是按天算的，您要的是最好的‘静月轩’，带独立卫浴和小厨房，朝向最好，安静，这本身就比普通房间贵不少。”
她一项项指着清单上密密麻麻的条目：
“加上特级母婴护理套餐——就是护士24小时轮班，随时响应，包括给产妇擦身、按摩、指导喂奶、处理恶露，还有给婴儿洗澡、抚触、脐带护理……”
“定制营养月子餐——一天六顿，顿顿不重样，药材都是上好的，燕窝、虫草、海参这些……”
“还有三个宝宝，尤其是二宝需要的24小时特级监护和恒温箱——恒温箱的电费、消毒费、专门的护士看护费……”
“……这些加起来，每天的费用，”
她抬起头，看着周振华的眼睛，清晰地吐出那个数字，
“都不低。而且，宝宝们的奶粉，您要求的是进口的、荷兰那种最贵的……一罐就顶普通奶粉好几罐。初步估计，接下来这段时间，最少……最少还需要再准备三百块钱。”
护士说出“三百块”这个数字时，声音不自觉地又压低了一些，仿佛这个数字本身带着灼人的温度。
在这个“万元户”还是稀罕物、普通工人月工资不过三四十块的年代，三百块对一个看起来像最底层农民的家庭来说，无异于一座需要仰望的高山！
她心里已经翻腾起各种预案——待会儿该怎么跟收费处打招呼？怎么跟主任汇报争取点减免？或者推荐一些国产的、效果也不错但便宜很多的营养品和奶粉？
然而——
“没问题！”
周振华的回答干脆利落，如同铁锤砸在砧板上，没有一丝犹豫，声音甚至比刚才更沉稳有力，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盖过了空调的低鸣。
他看着护士，眼神坦荡而坚定，仿佛那三百块只是路边随手可拾的石子，
“钱不是问题！护士同志，您尽管上最好最贵的！给我老婆用，给孩子用！只要能让我老婆恢复得好，把亏掉的气血都补回来，让孩子长得壮实，尤其是安安，能扛过这一关，花多少钱都行！不够我再想办法！砸锅卖铁也供得上！”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容置疑的决心，仿佛倾尽所有去换取妻儿的平安康泰，是天经地义、无需思考的本能。
护士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着，准备好的劝慰话语像被无形的手掐断了。
她看着周振华那双深邃眼眸，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钱、没有算计、没有勉强的神色，只有一种纯粹得令人心颤的、要把自己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都给妻儿的炽热火焰！那火焰如此明亮，如此坚定，瞬间灼烧掉了她心中所有的预设和那点自以为是的“同情”。
三百块啊！他知不知道三百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能要在烈日下卖掉十几车西瓜！意味着他可能要啃上大半年的窝窝头咸菜！意味着能盖起让村里人羡慕的两间敞亮的砖瓦房！就这么……就这么毫不犹豫地、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全数砸进医院这深不见底的“销金窟”里了？而且是为了老婆和……三个孩子？她想起之前清点时，注意到保温箱标签上两个醒目的“女”字。
护士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套房门，仿佛想穿透门板确认里面躺着的产妇是否真的值得这个男人如此倾尽所有、义无反顾。
她想起刚才查房时看到的情景：高红梅靠在床头，经过这几天月子中心顶级食补的滋养，那惨白的脸色确实像吸饱了春雨的梨花，变得红润白嫩，甚至透出一种丰腴健康的、羊脂玉般的光泽，比起刚送来时的枯槁灰败，简直判若两人。
人也显得精神奕奕，看着孩子们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份满足和幸福，是金钱堆砌不出的。
“周同志，”
护士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像被对方那份纯粹的情感焐热了，带着真心实意的劝解，
“您爱人恢复得确实很好，气色也上来了，精神头看着足。其实……其实用点合适的、性价比高的营养品和奶粉，效果也很好，比如国产的xx牌奶粉，口碑不错，营养也全面，还有xx牌的阿胶膏，补气血也很好……这样能省不少钱。这年头，谁家日子都不宽裕，尤其是……”
她顿了顿，没把“尤其是生了两个女儿”这话说出口，但意思不言而喻。她是真心想替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却又异常倔强得让她心头发烫的男人省点钱。毕竟，在她日常接触的众多家庭里，这太罕见了。
“就要最贵的！”
周振华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被触碰了逆鳞般的激动。
他向前微微倾身，高大身躯带来的无形压力让护士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他眼神灼灼地盯着护士，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对方此刻的“好心”是在剥夺他给予妻儿最好保障的神圣权利！
“我老婆生孩子是闯了鬼门关！差点就……现在好不容易活过来，还给我生了三个这么好的孩子！平平、安安、振东，哪一个不是我的命根子？哪一个不值得最好的？”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带着一种深沉的痛楚和后怕，
“别说三百块，就是三千块、三万块，只要能买到最好的东西让她补身子，让孩子健健康康，尤其是让安安能平安长大，我都舍得！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花了还能挣！老婆孩子要是没了，我挣再多钱给谁花？堆成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
他最后几乎是低吼出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血泪的重锤，狠狠砸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也砸在护士的心坎上！
这个年代，重男轻女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生了女孩，婆家嫌弃，丈夫冷脸，唉声叹气，甚至偷偷送人、丢弃在路边、溺毙在尿桶里的悲剧，她作为护士并非没有耳闻，甚至亲眼见过抱着新生女婴唉声叹气、连襁褓都不愿多碰一下的男人。
能保住不被扔掉，都算是女方家烧了高香，丈夫“开明”了。
可眼前这个男人……他不仅把两个女儿视若珍宝，和那个儿子毫无区别地要“最贵的”奶粉，更是将刚刚脱离生命危险的妻子放在了无可替代的、高于一切的位置上！为了她们，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倾尽所有，甚至说出“钱是王八蛋”这种惊世骇俗却又情真意切的话！这份情意，这份担当，在这个环境里，在这个充斥着算计和冷漠的角落，显得如此珍贵，如此……光芒万丈！像一块未经雕琢却内蕴光华的金刚石，坚硬而纯粹！
护士看着周振华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看着他挺得笔直如同青松般宁折不弯的脊梁，一股强烈的敬意混合着巨大的感动，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的心房，冲散了她之前所有的疑虑和那点微不足道的、带着俯视意味的同情。
她甚至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为自己刚才那点“性价比”的劝解感到深深的羞愧。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懂了眼前这个沉默寡言、衣着寒酸的男人——他的富有，在于他的胸腔里跳动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好！好！周同志，您……您别激动！”
护士连忙点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和一种近乎庄严的敬佩，
“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您放心！”
她挺直了背脊，眼神变得异常郑重，如同在做出一个重要的承诺，
“我一定亲自去跟营养部和护理部交代清楚！给您爱人用最好的、最对症的滋补品，人参、燕窝、虫草，按最高标准配！给宝宝们，尤其是二宝安安，用最好的进口奶粉，最精细的护理，恒温箱24小时专人监护！保证把她们娘儿几个，都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您这份心……真的……”
她顿了顿，由衷地补充了一句，声音有些哽咽，
“您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丈夫！是个千金难买的好父亲！真的！”
这句评价，发自肺腑，掷地有声。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腾的情绪，重新恢复了干练：
“那……请您跟我去一下缴费处吧，我们把后续的费用预缴一下，我亲自带您过去，跟收费的同事也说清楚，用最好的！”
“嗯，走！”
周振华没有任何迟疑，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又像是完成了一件神圣的使命。
他迈开大步就跟着护士向走廊尽头的缴费处走去。他的背影在柔和的廊灯下拉得长长的，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沾着泥土气息的旧衣裳，脚步却异常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与坦荡，更带着一种为所爱之人撑起整片天空的、磐石般不可撼动的担当。
那身影穿过安静的走廊，像一座移动的山，沉默，却蕴藏着足以令任何困境低头的磅礴力量。
护士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宽阔得仿佛能扛起整个世界的肩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一个男人是否顶天立地，与他口袋里有多少钱、身上穿什么衣裳毫无关系。真正的金子，藏在心里。
她默默加快了脚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让这位父亲的钱，每一分都化作最温暖的守护，回报给病房里那三个刚刚拥有了名字、拥有了无价父爱的小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