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中心“静月轩”套房的宁静被几声轻柔的叩门声打破。
门开处,白天那位神情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主治医生带着一位年轻的值班护士走了进来。
医生手里拿着硬壳记录板,步伐沉稳有力,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护士则抱着厚厚的查房记录本,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微笑,眼神却习惯性地透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疏离。
“高红梅家属,我们来看看产妇和宝宝的情况。”
医生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浸淫手术室多年沉淀下来的专业冷静,仿佛能穿透一切表面的平静。
周振华立刻从婴儿床边直起身,高大身影如同被唤醒的山岳,沉稳地迎了上去,微微颔首,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如同鹰隼守护雏鸟般的关切
:“医生,您请。”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天然的、让人信服的沉稳力量。
高大娘也连忙从陪护小凳上站起来,布满老茧的手紧张地搓着衣角,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医生,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祈祷。
医生径直走到高红梅床边。高红梅已经醒了,半靠在摇起的床头,背后垫着柔软的靠枕。
虽然脸色依旧带着产后的苍白底色,但比起刚出产房时那纸一般的死寂,此刻已有了温润的血色,如同初春枝头萌发的嫩芽,透着生命的活力。
她的眼神也清亮了许多,不再是惊魂未定的茫然,而是充满了母性的温柔与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医生仔细询问了她的感受——刀口还疼不疼?头晕不晕?恶露情况如何?声音平稳,不带情绪,却字字关键。
他弯下腰,动作利落地掀开被子一角,仔细查看了腹部的刀口恢复情况,又用冰凉的听诊器贴在她胸口和后背,凝神倾听。手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停留片刻,感受着那逐渐变得平稳有力的脉搏跳动。
“嗯,恢复得不错。”
医生放下听诊器,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对着记录板上的数据点了点头,笔尖在纸上划过清晰的沙沙声,
“出血控制住了,体温正常,脉搏也平稳有力。看来体质底子不错,加上休息和营养跟上了。”
他的目光扫过床头柜上精致的保温餐盒——盖子微微敞开,里面是炖得晶莹剔透的燕窝羹,还氤氲着热气,旁边放着几样精致的点心,那是月子中心按最高标准送来的、专门为高红梅定制的滋补药膳。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材清香和食物温润的甜香。
周振华紧绷的肩线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丝,高大娘更是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双手合十,对着空气无声地念了句佛号。
接着,医生走向并排的三张如同温暖巢穴般的婴儿床。
他的动作瞬间切换了模式,变得如同对待最精密的仪器,更加轻缓、谨慎,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他俯下身,高大的身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投下保护的阴影。
他轻轻掀开一点襁褓的边缘,查看三个小家伙的皮肤颜色和弹性,用手指极其温柔地触碰那柔嫩得不可思议的肌肤。
他拿出一个专业的小手电筒,光线调到最弱,依次观察着三个婴儿的瞳孔反应。
那小小的眼珠在微光下如同深潭,带着初生世界的懵懂。
最后,他取出小巧的听筒,极其轻柔地贴在三个小家伙起伏的小胸膛上,屏息凝听那如同天籁般细微却充满力量的心跳和呼吸音。
尤其是对二女儿安安,他检查得格外细致,时间也比另外两个长了许多。
他微蹙着眉头,指尖再次轻轻探入襁褓,感受着她微凉的体温和那薄如蝉翼皮肤下微弱的搏动。他对着记录板,低声向护士报了几个数字,护士飞快地记下。
最终,他直起身,脸上严肃的表情如同春冰初融,缓和了许多:
“三个小家伙,生命力都很顽强,比预想的好。”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大女儿平平身上,“老大平平情况最好,吃奶也最有劲儿,哭声也响亮。”
接着看向小儿子振东,
“老三振东壮实,底子好,是个有福气的。”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二女儿安安的小床上,带着安抚的暖意看向周振华和高红梅,
“老二安安……虽然最弱小,但目前生命体征平稳,心跳呼吸都很有规律,只是需要更精细的喂养和密切观察,体温维持要格外注意,一点冷风都不能吹。最难的就是头一个月,能平稳度过这关,后面就好办多了。你们做父母的,心要细,更要稳。”
周振华听得极其认真,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他心上,又像珍贵的种子被深埋进土壤。他连忙点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医生,语气是斩钉截铁的承诺:
“医生您放心!我们一定按您说的做!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们!吃的用的,都挑最好的!安安需要的,我们加倍小心!”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磐石般的决心。
“嗯,”
医生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袖口甚至磨出了毛边、眼神却异常坚定沉稳如同深海礁石的男人,又补充叮嘱了几句,语速不快,确保对方能听清每一个字,
“……记住,大人孩子都不能受风,一丝冷气都不行。产妇情绪要稳定,不能激动,不能忧思。营养必须保证,按月子中心营养师的方案来,一丝一毫都不能马虎。有任何异常,哪怕一点点不对劲——孩子呛奶特别厉害、脸色突然发青发紫、体温高了低了半度、或者大人突然头晕心慌得厉害——立刻按铃叫护士,别耽搁!一秒钟都别耽搁!”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周振华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隐隐的嘱托,
“你是家里的顶梁柱,自己也要注意休息,别孩子老婆没倒下,你先累垮了。身体是本钱。”
“我明白!都记下了!谢谢医生!”周振华再次郑重地点头,如同士兵接受最高指令,将医生的每一句叮嘱都当作金科玉律刻进脑海。
主治医生交代完毕,对护士示意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房间,脚步依旧沉稳,带走了房间内一部分紧绷的空气。
值班护士却没有立刻走。
她合上厚厚的记录本,脸上带着更温和的笑意,走到周振华身边,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处理事务的谨慎:
“周同志,麻烦您跟我出来一下,有点手续上的事需要跟您确认,关于后续费用。”
周振华看了一眼床上正温柔望着孩子们、嘴角噙着满足笑意的红梅,又看了看岳母。高大娘立刻会意,轻声道:
“去吧,我看着红梅和孩子,放心。”老太太的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周振华这才点点头,跟着护士走出了温暖静谧、弥漫着奶香和安心的套房,轻轻带上了厚重的隔音门,将妻儿的安稳暂时关在身后。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微的、持续的嗡鸣,像某种背景的心跳。
柔和的壁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变形。护士带着周振华穿过铺着光洁大理石的地面,走向走廊深处相对僻静的护士站旁,一个被几盆绿植半掩着的角落。
这里能隐约听到远处病房传来的婴儿啼哭,却显得更安静了。
护士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依旧挂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斟酌和……淡淡的同情。她翻开手中那个硬壳文件夹,露出里面打印清晰的费用清单,指尖在一行行数字上划过,最终停留在一处用红笔圈出的位置。她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
“周同志,”
护士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些许小心,目光落在周振华那身洗得发白、领口磨出了毛边、袖口还沾着一点灶灰的工装外套上,
“是这样的。您爱人高红梅同志之前的住院费、手术费、这些费用……之前预交的一百块钱,”
她的指尖在那个数字上点了点,“已经用完了。一分不剩。”
周振华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护士,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水,等着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