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你闻！啥味儿这么香？我的亲娘咧，这…这比国营饭店大师傅炒菜的味儿还勾人！”
高老汉没说话，但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默默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烟袋锅，却忘了往里装烟丝。
厨房里，周振华仿佛置身于自己的王国。
他动作流畅地将沥干水的金黄鸡块倾倒入锅中，
“哗啦”
一声，油花欢快地跳跃。
锅铲翻飞，鸡块在热力的作用下迅速收紧变色，边缘泛起诱人的焦黄，油脂被逼出，发出悦耳的滋滋声。
一勺农家自酿的土酒（全当料酒）淋入，酒气混合着肉香瞬间升腾。
接着是酱油——深褐色的液体滑入锅中，老抽着色，生抽提鲜，锅铲翻动间，每一块鸡肉都均匀地裹上了醇厚诱人的酱色。
主角登场！挤干水分的榛蘑被投入锅中，那吸饱了山野精华的褐色小伞，立刻贪婪地吮吸着锅里的汤汁和油脂。翻炒均匀后，滚烫的开水注入，瞬间没过所有食材，发出欢快的沸腾声。周振华盖上厚重的木头锅盖，将旺盛的灶火调成温吞的小火，让时间与温度去酝酿美味。
这还没完！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瓦盆，里面是和好的玉米面和白面混合的面团。
只见他揪起一团，双手灵巧地一揉一按，一个圆溜溜的小饼子就贴在了滚烫的锅沿上，“啪嗒”一声，稳稳当当。一个、两个……金黄的饼子沿着锅边围了一圈，像给这锅炖鸡戴上了金色的花环。
最后，他又揪了几个小剂子，在手里搓成两头尖尖的纺锤形，轻轻溜在锅中间沸腾的汤面上——这便是北方常见的“面鱼儿”或者叫“溜馍”。
面食的麦香，开始与浓郁的肉香、菌香交织融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锅盖边缘开始有绵密的白汽丝丝缕缕地溢出。
那香味，已经不能用单纯的“香”来形容了。它霸道地弥漫了整个小院，钻过门缝，飘出院墙。
那是鸡肉在油脂与酱汁浸润下散发的浓郁荤香，是榛蘑历经山野风雨沉淀下的深沉菌香，是葱姜八角在热力催化下释放的复合辛香，更是面食在汤汁熏蒸下透出的质朴麦香……各种香气层次分明又水乳交融，形成一股勾魂摄魄、直击灵魂的暖香！
“咕咚！”
高大壮响亮地咽了口唾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厨房门帘，坐立不安，屁股在板凳上挪来挪去，像长了钉子。
“爹，这…这也太香了！香得我肚子里的馋虫造反了！”
高老汉虽然还强自镇定地坐在马扎上，但手里的烟袋锅早就熄了火，他下意识地摩挲着烟杆，喉结也在不停地上下滚动，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连在院子里撒欢的大黄，都循着香味跑到了厨房门口，湿漉漉的鼻子贴着门缝使劲嗅着，尾巴摇得更欢了。
“开饭喽——！”
周振华清亮的声音如同天籁，打破了小院被香气凝固的宁静。
他撩开厨房那洗得发白的蓝布门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分量惊人的大瓦盆走了出来。
那盆里，金黄油亮的鸡块、吸饱了汤汁变得肥厚诱人的褐色榛蘑、还有溜在汤面上吸足了精华、白白胖胖的面鱼儿，在浓郁的、泛着油光的酱色汤汁里沉浮。
锅边贴着的玉米饼子，底部焦黄酥脆，上部则被热气蒸腾得暄软喷香。视觉的冲击，加上那无孔不入、勾魂夺魄的香气，瞬间让高老汉和高大壮失去了所有语言能力，只剩下直勾勾的眼神和不断吞咽口水的动作。
“还愣着干啥？快搭把手！”
周振华笑着招呼。
高大壮如梦初醒，一个箭步冲上去，帮着把瓦盆稳稳放在院子中央的小方桌上。高老汉也颤巍巍地站起身，把小板凳挪到桌边，动作竟带着几分少见的急切。
“爹，哥，快坐！趁热！”
周振华拿起勺子，先给老丈人碗里舀了一大勺，鸡肉、蘑菇、胡萝卜堆得冒尖，又特意夹了一个油汪汪的鸡腿放上去。接着又给高大壮碗里也盛得满满当当，同样放了个大鸡腿。最后才给自己舀了些。
“吃！快吃！都一家人，甭客气！”
周振华拿起一个焦脆的铁饼子，率先咬了一口，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高大壮哪里还忍得住？
他一手抓起一个暄软的溜馍，另一手筷子如闪电般出击，精准地夹起一大块连着鸡皮的胸脯肉，猛地塞进嘴里。牙齿咬下去的瞬间，眼睛倏地瞪圆了！
那鸡肉！外层带着一丝焦香韧劲儿，内里却嫩滑得不可思议！浓郁的咸鲜酱香混合着野物特有的醇厚肉香，像炸弹一样在口腔里爆开！榛蘑吸饱了汤汁，口感厚实柔韧，独特的菌香霸道而持久，与鸡肉的鲜美完美交融。
胡萝卜炖得软糯清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油腻。再咬一口蘸了汤汁的溜馍，面食的麦香裹挟着汤汁的精华，那滋味……
高大壮根本顾不上说话，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核桃，筷子舞动得飞快，嘴里发出满足的“嗯嗯”声，额头鼻尖瞬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吃得那叫一个风卷残云，酣畅淋漓！
高老汉到底年纪大些，稍微矜持点，但也只是“稍微”。
他颤巍巍地夹起碗里的鸡腿，小心地咬了一口。那软烂脱骨、入口即化的口感，那浓郁到骨子里的鲜美，让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孩子般的惊喜和满足。他眯着眼，细细咀嚼着，舍不得咽下，只是不停地点头，
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赞叹：“好…好啊…真香…真香啊！” 那根宝贝烟袋锅，早已被他忘在了脚边。
周振华看着眼前这父子俩狼吞虎咽、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的模样，看着他们因常年劳苦而粗糙黝黑的脸上此刻洋溢着的、纯粹的、近乎贪婪的幸福，鼻头忽然有些发酸。
他知道，在这个物资极度匮乏、肚子里常年难见油星的年月，这样一顿有肉有油水、滋味十足的热乎饭，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前世，他沉浸在自己的失忆里，何曾用心去体味过这些最朴实的烟火温暖？何曾想过，让家人吃饱、吃好，竟是如此简单又如此珍贵的心愿。
昏黄的煤油灯火苗跳跃着，映照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炖鸡，映照着两张被美食慰藉得无比满足的脸庞，也映照着周振华眼中闪烁的温柔光芒。
大黄安静地趴在桌脚，啃着周振华丢给它的一根大骨头，尾巴在地上有节奏地拍打着。
“慢点吃，大壮哥，锅里还有呢，管够！”
周振华笑着又给高大壮添了一勺汤汁浓稠的蘑菇胡萝卜，
“爹，您尝尝这面鱼儿，吸了汤，可入味了。”
高大壮嘴里塞得满满的，只能用力点头，含糊地应着：“嗯！嗯！好吃！太好吃了！妹夫，你这手艺…神了！”
他费劲地咽下嘴里的食物，终于腾出点空，眼神亮得像两盏小灯泡，直勾勾地盯着周振华，充满了不可思议和由衷的佩服，
“你啥时候学的？这…这比城里国营饭店的大师傅还厉害啊！这野鸡炖的…绝了！”
高老汉也放下筷子，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油乎乎的嘴，长长地、满足地舒了口气，看向周振华的目光，复杂难言，有惊叹，有欣慰，更有一丝长久以来的隔阂被这碗热汤悄然融化的暖意：“振华啊…这顿饭…费心了。好，真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朴素的几个字。
“爹，哥，你们喜欢吃就好。”周振华的笑容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温暖真诚，
“以后啊，只要我在家，这饭，我包了。咱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夜风带着凉意吹过小院，却吹不散这方寸之地里弥漫的浓郁肉香和更浓的人间烟火气。
瓦盆里的汤汁还在咕嘟着细小的泡泡，焦黄的饼子散发着粮食的甜香，大黄啃骨头的咯嘣声清晰可闻。
高老汉和高大壮埋头苦干，咀嚼声、满足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是最朴实也最动人的乐章。
周振华静静地看着，心底一片温软宁静。
前世那些浮华与失意，都在这锅热气腾腾的小鸡炖蘑菇散发的浓香里，在这两张被油光映亮的满足脸庞上，渐渐模糊远去。他拿起一个焦脆的饼子，蘸了蘸浓稠鲜美的汤汁，送入口中。
麦香、肉香、菌香在舌尖交融，是生活的本味，也是他决心守护的这一世烟火人间。红梅，你且安心养着，等你们回来，这热乎饭，这好日子，也有你们的一份。
他望着县城医院的方向，在心里默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