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维持着点向林陌剑鞘之臂的姿势，只是那笼罩在月辉中的宽大袍袖，极其随意地、如同驱赶蚊蝇般，轻轻一拂。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
只有一圈圈极其细微、如同水波荡漾般的透明涟漪，以玄机子拂袖之处为中心，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涟漪拂过之处，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万倍速的快进键！
冲在最前方的几名玄冥死士，身体猛地一僵！他们身上厚重的玄冥战甲，如同经历了千万年的风霜侵蚀，瞬间爬满暗红色的锈迹，然后如同腐朽的枯木般片片剥落、化为飞灰！战甲下强壮的身躯，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干瘪，饱满的皮肤迅速失去水分和弹性，变得松弛、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最后如同脱水的树皮般紧紧包裹在嶙峋的骨架上！浓密的黑发在瞬息间变得灰白、枯槁、脱落！充满战意与生机的眼眸，迅速被浑浊、空洞、死寂的灰白所取代！
“呃…啊…”
几声短促而干涩、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哀鸣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
噗！噗！噗！
几具包裹在褴褛布片中、彻底化为人干、如同在沙漠中风化了千年的枯骨，保持着前冲的姿态，从空中无力地坠落，砸在下方晶莹剔透的冰晶阶梯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摔成一地零散的、覆盖着灰白尘埃的枯骨。
时间涟漪继续扩散。
后面的玄冥死士如同被收割的麦子，成片地倒下。壮硕的身躯在涟漪拂过的瞬间，便走完了凡人数百年的生命历程，直接步入腐朽的终点！衰老！死亡！腐朽！化为尘埃！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快得连恐惧都来不及浮现！
“不——！”秦无月目眦欲裂，发出杜鹃啼血般的悲鸣！她眼睁睁看着跟随她出生入死、在玄冥族内乱中依旧对她忠心耿耿的族中精锐，如同被狂风卷过的残烛，在刹那间燃尽了所有生命之火，化为枯骨尘埃！
那时间涟漪，如同死神的镰刀，无情地扫向她！
“秦无月——！”林陌的嘶吼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他顾不上剑鞘之臂的剧痛和濒临崩溃，强行催动混沌钟之力，一道灰蓝色的混沌剑气脱手而出，试图拦截那致命的时间涟漪！
然而，太迟了！
那透明的涟漪，如同穿过无物之境，无视了混沌剑气的阻拦，瞬间拂过了秦无月所在的位置！
嗡！
时间的力量，作用在了秦无月身上。
没有瞬间化为枯骨。或许是因为她身负太虚剑骨，或许是因为玄机子对她“略有兴趣”。
但林陌看到了让他灵魂冻结的一幕！
秦无月那苍白却依旧年轻清丽的脸庞，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捏！饱满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细腻的纹理被深刻的皱纹取代，如同干旱龟裂的大地。眼角、嘴角、额头…岁月的刻刀在她脸上疯狂地镌刻下无情的痕迹。那一头如瀑的青丝，从发根开始，迅速蔓延上刺眼的霜白，如同寒冬一夜侵袭了森林！挺直的腰背开始佝偻，紧握墨玉匕首的、原本修长有力的手，变得枯瘦如柴，布满褐色的老年斑，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异常突出。
她的眼神，从极致的愤怒与悲痛，在万倍速的时间流逝下，迅速转为茫然、浑浊，最后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饱经沧桑的疲惫与死寂。仿佛在刹那间，她已独自一人，在无情的时光长河中跋涉了百年、千年！
一个呼吸？或许更短。
那个清冷孤傲、身负血债与恩情的玄冥圣女消失了。
冰峰之上，月华之下，只剩下一个穿着宽大破旧玄黑战裙、白发稀疏、满脸深刻皱纹、身躯佝偻、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垂垂老妪。
她甚至握不住那柄沉重的墨玉匕首。
“当啷！”
匕首从她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中滑落，砸在冰冷的冰面上，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声响。
时间涟漪拂过，继续向后扩散，将残余的玄冥死士尽数化为尘埃，最终撞在冰峰之上。冰峰表面，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如同经历了亿万年风化般的灰白色岩层。
秦无月，不，此刻已是秦无月老妪，她浑浊的、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想望向林陌的方向。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干瘪的、失去血色的唇瓣翕张着，仿佛想说什么。
是怨恨？是解脱？是未尽的嘱托？还是…那深埋在冰冷玄冰之下、至死方休的复杂情愫？
没有人能听清。
下一刻，那具饱经沧桑、被时间强行榨干了所有生命力的枯槁身躯，如同失去了最后支撑的朽木，软软地向后倒去。
噗通。
一声轻响，淹没在寒风的呜咽里。
她倒在了冰冷刺骨的玄冰之上，倒在了她那些化为枯骨尘埃的族人中间。白发如枯草般散落在灰白的冰面上，浑浊的眼睛无力地望着低垂的、铅灰色的凝固天空，残留着最后一丝未散的、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疲惫与空洞。
玄冥圣女秦无月，以这种最残酷、最令人心碎的方式，在她生命（时间）的尽头，偿还了她口中玄冥族欠下的“债”。
“无月——！！！”
林陌的悲啸，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发出的绝望哀鸣，瞬间撕裂了北冥海凝固的死寂！比目睹苏清玥剑魄冲入虫腹时更加狂暴、更加撕心裂肺的痛楚，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他的灵魂深处！
蛊界之中，她剖骨代付船资，以命抵族罪，传递秘钥；荆棘王座前，她割袍断义，却在转身瞬间塞给他玄冥秘钥；情蛊炼心，她剜心泣血，甩出真心泪救他于沉沦…一幕幕画面，如同最残酷的走马灯，在眼前疯狂闪回！那些冰冷的眼神，决绝的话语，隐秘的相助，以及最后那具倒下的、被时间摧残得不成人形的枯槁身躯…交织成一张名为“亏欠”与“宿命”的巨网，将他死死缠住，勒得他无法呼吸！
悔恨！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为何没能早一步救下她？为何在荆棘王座前没能看穿她的苦衷？为何在蛊界让她伤上加伤？为何…总是慢了一步？！
“啊——！！！”
极致的悲痛与滔天的恨意，如同被点燃的火山，轰然冲垮了林陌所有的理智堤坝！右颊的魔纹疯狂蔓延，瞬间覆盖了半张脸庞，暗红光芒如同流淌的熔岩，散发出毁灭一切的暴戾气息！那条濒临崩溃的剑鞘之臂，在主人狂暴的心绪引动下，更是血光大盛，无数细密的血色裂痕如同活物般蠕动，冰蓝的太虚剑纹被彻底压制、黯淡！
混沌钟的力量，深渊的反噬，太虚的寂灭，以及此刻焚尽灵魂的毁灭魔念，在他体内疯狂冲突、激荡！他的气息变得极度混乱而危险，仿佛一个随时会炸开的混沌熔炉！
嗡——！！！
仿佛感应到了主人濒临崩溃的意志和足以威胁自身存在的深渊魔念，林陌体内，那沉寂的混沌钟核心，第一次不受控制地、主动地爆发了！
一声前所未有的、宏大而古老的钟鸣，自林陌体内，更仿佛自无尽时空的尽头轰然响起！
钟声不再是清越悠扬，而是带着一种被侵犯了核心领域的、愤怒的嗡鸣与低沉的咆哮！一股浩瀚磅礴、蕴含着净化与守护意志的混沌伟力，如同决堤的星河，瞬间冲垮了林陌体内肆虐的魔念洪流！右颊蔓延的魔纹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抹去，迅速淡化、消失！
狂暴的毁灭意念被强行压制，林陌混乱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但那清明之中，燃烧的却是更加冰冷、更加纯粹的、焚尽万物的杀意！
“混沌钟？”月华之舟上，一直淡漠如万古寒冰的玄机子，在听到这声愤怒钟鸣的刹那，那笼罩在月辉中的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一直古井无波、仿佛蕴含了无尽时光的眸底深处，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是惊讶？是忌惮？还是…更深沉的贪婪？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意味地，落在了林陌身上，更落在了他那条因钟鸣而暂时压制住血色裂痕、重新流转起冰蓝混沌光晕的剑鞘之臂上。
“主人！他是‘时墟’逃出的囚徒！能裁剪光阴！快走！”钟灵带着无尽惊恐与焦急的尖叫，在林陌识海深处炸响，声音都在颤抖，“他真正的目标是你！是混沌钟！刚才的攻击只是试探！快走啊！”
“走？”林陌嘴角咧开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眼神死死锁定月华之舟上那道身影，“血债未偿，能走到哪里去？”
他看到了玄机子目光中的那丝变化，更看到了对方视线落点的位置——自己的剑鞘之臂！那是清玥最后存在过的证明！是混沌钟力量的重要载体！这个所谓仙尊，果然是为混沌钟而来！
“管你什么仙尊囚徒！”林陌低吼，剑鞘之臂再次抬起，混沌钟的余韵与太虚剑意强行融合，一道更加凝练、带着守护与毁灭双重意志的灰蓝剑气再次凝聚，“把她的东西——还来！”
他剑指所向，并非玄机子本体，而是冰晶阶梯之下，秦无月枯槁尸身旁，那枚静静躺在冰冷玄冰上的——青铜耳坠！
那是秦无月遗落之物！是她拼死守护、传递秘钥的见证！更重要的是，林陌清晰地记得，在荆棘王座前，她割袍断义转身的瞬间，将这枚看似普通的耳坠塞入他掌心时，那冰冷的触感中蕴含的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混沌钟碎片波动！这耳坠中，蕴含着微量的混沌钟碎片！
玄机子显然也发现了。他那笼罩在月辉中的手，对着下方冰面轻轻一招。
一股无形的时空之力拂过。
那枚沾着冰屑、沾染了秦无月最后一丝气息的青铜耳坠，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拾起，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瞬间出现在玄机子那只修长、笼罩着月辉的掌心之中。
他两根手指拈起那枚小小的耳坠，举到眼前，隔着朦胧的月辉，似乎仔细地“看”了一眼。那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万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耳坠古朴的外壳，直接捕捉到了其内那一丝微弱却纯净的混沌本源。
“此物…”玄机子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归我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指尖微微用力。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林陌灵魂炸裂的脆响！
那枚承载着秦无月最后痕迹、蕴含着微量混沌碎片的青铜耳坠，在玄机子指尖，如同被时光彻底风化的砂砾，无声无息地——化为一小撮细碎的、闪烁着微弱金芒的粉末！
粉末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随风飘散，融入下方冰冷的北冥海风中，再无痕迹。
玄机子漠然地收回手，仿佛只是碾碎了一粒尘埃。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林陌，投向那条剑鞘之臂，月辉笼罩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是一个冰冷到极致、也嘲讽到极致的弧度。
“下一个，轮到你了。”
无声的宣判，随着冰冷的月华，笼罩了整个冰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