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商道暗礁(2 / 2)

天色微明,商队拔营启程。沉重的车轮再次碾过潮湿的河滩地。当车队前锋抵达林陌昨夜布下“碎石阵”的那片区域时,变故发生了。

拉着一车沉重矿石、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一头铁甲犀牛,粗壮的蹄子踏过那几块被林陌刻意堆叠、看似稳固实则内里松动的碎石时,脚下猛地一滑!庞大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轰然侧倒!沉重的矿车被惯性猛地一带,车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整个车身倾斜,几乎翻倒!

“稳住!”赵刚的厉喝声响起,他第一时间策马冲上前去。

混乱中,那头铁甲犀牛发出痛苦的嘶鸣,挣扎着想要站起,粗壮的蹄子胡乱蹬踏,将周围原本就“不太协调”的碎石阵踢得更加散乱不堪。

“怎么回事?!”王福的尖叫声从马车里传来,带着气急败坏。

“头儿!这石头堆得邪门!”一个护卫指着被犀牛踢乱、却隐隐显露出某种人工引导指向的碎石痕迹,尤其是那几块嵌入泥沙、指向黑风峡方向的尖锐黑石,“您看!这…这像不像…指路的标记?还有这石头摆的…看着心里发毛!”

赵刚勒住马,锐利的目光如电扫过那片被踩踏得一片狼藉、却依旧残留着诡异指向性的河滩。他跳下马,蹲下身,手指捻起一点被踩得松散的泥土,又仔细看了看那些散落石块的形态和位置,眉头越皱越紧。他不懂高深阵法,但作为经验丰富的护卫队长,对陷阱、标记有着野兽般的直觉。这堆石头,绝非天然形成!那隐隐指向黑风峡的箭头,那几块圆石下压着的青苔石片构成的“封闭环”,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不祥的警告意味!

联想到昨日王老实发现彩练瘴的“好运气”,再想到黑风峡那地方,地势险恶,两侧崖壁陡峭,中间峡谷狭窄,历来是强人剪径的绝佳之地……赵刚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王管事!”赵刚猛地站起身,声音凝重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前路恐有埋伏!这碎石堆是警示!绕道!改走‘老牛坡’!虽然多费一天脚程,但安全!”

“什么?!”王福肥胖的身躯猛地从马车里探出来,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无比,尖声叫道:“绕道?赵刚!你疯了!老牛坡那破路又远又难走!耽搁了交货期,三爷怪罪下来,你担待得起吗?!”他小眼睛死死盯着赵刚,又扫过那片被踩乱的碎石,最后落在远处推着车、一脸“茫然无措”的林陌身上,眼中充满了惊疑、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延误的损失,我赵刚一力承担!”赵刚的声音斩钉截铁,手按在了腰间的弯刀刀柄上,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所有护卫,“但若是中了埋伏,丢了货,死了兄弟,那才是万死莫辞!听令!前队变后队,改道老牛坡!违令者,休怪赵某刀下无情!”

护卫们面面相觑,但赵刚在队伍中的威信极高,加上昨日王老实“识破”毒瘴的余威尚在,众人虽不情愿,还是迅速行动起来,调转车头方向。

王福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指着赵刚,嘴唇哆嗦着,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车队缓缓转向,离开通往黑风峡的官道,踏上那条崎岖难行的老牛坡岔路,眼中充满了怨毒和一丝深藏的恐惧。他知道,秃鹫老大在黑风峡布下的天罗地网,彻底落空了!而这一切的变数,很可能就出在那个叫“王老实”的小杂种身上!他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针,狠狠刺向队伍后方那个依旧低着头、奋力推车的瘦削身影。

改道老牛坡的路,果然艰难异常。路面狭窄崎岖,遍布碎石和深坑,大车颠簸得如同狂风巨浪中的小舟。护卫们怨声载道,推车、拉牲口,累得汗流浃背,骂骂咧咧。气氛压抑而沉闷。

晌午短暂休整时,分发食物的杂役走到了林陌面前。本该是一块成人拳头大小的、掺杂了麸皮的粗麦饼和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稀糊糊。然而,递到林陌手中的麦饼,却只有半个拳头大小,干瘪发硬,边缘还带着焦糊的痕迹。那碗糊糊更是清澈见底,几乎能照出人影。

“王管事吩咐了,”杂役面无表情,声音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新来的,不懂规矩,差点惊了拉矿石的犀牛,坏了贵重的货!今日口粮减半!以儆效尤!”

周围的护卫们有的投来同情的目光,有的则事不关己地埋头啃着自己的饼子。柱子皱了皱眉,想说什么,但看了看远处王福那辆马车,最终还是闷头啃起了自己的食物。

林陌握着那半块又冷又硬的麦饼,感受着掌心粗糙的触感和胃部传来的灼烧感。他没有争辩,脸上甚至没有流露出愤怒,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木讷和逆来顺受的沉默。他默默地走到角落,背靠着冰冷的车轮坐下,小口地啃着那点可怜的食物,如同嚼蜡。每一次吞咽,都牵动着空瘪的胃囊,带来一阵酸涩的抽搐。身体的疲惫和饥饿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握饼的手指却异常稳定,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就在他将最后一点硬得硌牙的饼屑艰难咽下时,一个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韩老特有的嘶哑和一丝冰冷的嘲讽:

“蛇打七寸,证据未明时,藏锋于鞘。匹夫之怒,血溅五步,除了痛快,一无是处,反授人以柄。记住,咬人的狗,不叫。”

声音来源,正是那辆停在树荫下的、属于韩老的马车。

林陌啃饼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仿佛那声音只是幻觉。但他握着空碗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杀意,如同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强行按捺下去,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藏锋于鞘…他咀嚼着这四个字,如同咀嚼着口中的苦涩。目光低垂,落在脚边几株被车轮碾倒、却依旧顽强生长着的灰绿色小草上。那是“引路蒿”,一种极其常见的野草,生命力顽强,其汁液无色无味,但若沾染在衣物或皮肤上,会吸引一种同样常见、嗅觉却异常灵敏的“铁头蝇”。这种苍蝇本身无害,但它们的聚集,却是一个极其醒目的追踪标记。

昨夜芦苇荡中,黑鹞子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水腥气里,似乎就混杂着一丝极其淡薄的、类似铁头蝇喜好的特殊气味(可能是秃鹫帮盘踞地特有的某种植物气息)。林陌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悄然滋生。

休整结束,商队再次启程。林陌依旧被安排在队伍后方推车。当车队经过一片长满引路蒿的坡地时,他借着弯腰推车的动作,手指极其隐蔽地掠过几株蒿草,指尖悄然捻下几片嫩叶,迅速在掌心揉搓出一点微凉的、带着淡淡草腥气的汁液。

机会很快到来。

前方一辆满载布匹的大车在过一个陡坎时,车轮猛地陷入一个深坑,车身剧烈倾斜,捆绑货物的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车上的布匹滚落几捆下来,正好滚到王福那辆华丽马车的侧后方。

“快!扶住车!把货搬上去!”赵刚的吼声响起。

人群一阵骚动,附近的护卫和杂役都涌上去帮忙。混乱中,王福也骂骂咧咧地从马车里探出半个肥胖的身子,对着手下指手画脚。

就是现在!

林陌混杂在帮忙的人群中,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借着弯腰去搬一捆滚落到王福马车附近的布匹的瞬间,身体极其自然地一个趔趄,仿佛被脚下的石头绊到,踉跄着撞向马车车厢。在身体与车厢壁接触的刹那,他那沾满了引路蒿汁液的右手手背,极其精准而快速地、如同拂去灰尘般,在王福挂在车辕外侧、一个用来装零碎杂物和干粮的粗麻行囊底部,轻轻一抹!

动作快如闪电,轻微得如同蝴蝶振翅。混杂在人群的推搡、马匹的嘶鸣、货物的碰撞声中,无人察觉。

林陌稳住身形,脸上带着“惊慌失措”和“差点闯祸”的惶恐,连忙低头道歉:“对…对不起!王管事!俺…俺没站稳!”他抱起那捆布匹,脚步踉跄地跑开,汇入忙碌的人群。

王福被撞得车身一晃,吓了一跳,看清是林陌后,脸上顿时涌起怒色,尖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笨手笨脚的东西!滚远点!”他厌恶地掸了掸被林陌“碰”到的车厢壁,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行囊底部,那点微不可察的、无色无味的湿润痕迹,正在空气中悄然挥发着极其微弱的气息。

林陌抱着布匹,低着头,快步走开。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惶恐不安的表情,但低垂的眼睑下,一丝冰冷彻骨的寒芒,如同深冬雪原上悄然凝结的冰晶,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木讷彻底掩盖。行囊上那点引路蒿汁液,是他埋下的饵。只待时机成熟,那循味而来的“铁头蝇”,便会成为照亮黑暗、钉死毒蛇的标记!

商队在老牛坡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四合,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再次扎营。篝火点燃,驱散山间的寒意和黑暗,食物的香气暂时抚慰着疲惫的身躯。

林陌默默领了自己那份依旧被克扣得可怜的口粮——半块更小的、几乎全是麸皮的饼子和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汤。他端着破碗,走到营地边缘一处相对僻静、靠近溪流的角落,远离喧嚣的篝火和护卫们粗鲁的谈笑。

胃里的灼烧感更加强烈,身体因为饥饿和疲惫而微微发冷。他靠着一块冰冷的山石坐下,小口地啜饮着那点寡淡的汤水,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跳跃的篝火和远处黑黢黢的山影。小渔的笑脸,娘亲模糊的温柔面容,青石村老屋前飘散的炊烟……破碎的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的衣襟,那里,凝露果核的微光隔着粗糙的布料,传递出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寒夜中唯一不灭的星火。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怯生生的童音笑声,如同微风吹拂的风铃,轻轻飘了过来。

“嘻嘻…”

林陌猛地回神,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靠近溪水边的一块大石后面,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小脸瘦得脱了形,蜡黄蜡黄的,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却没什么神采,带着病态的黯淡。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小褂,头发枯黄稀疏,用一根红头绳勉强扎着两个小揪揪,其中一个已经散开了大半。她似乎对林陌这个沉默的、独自坐在角落的“大哥哥”很好奇,又有点害怕,躲在大石头后面,只露出半张小脸和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那眼神,纯净,懵懂,带着一丝对陌生人的好奇和小心翼翼的亲近渴望。像极了…当年躲在青石村稻草垛后面,偷偷看着自己这个“放牛娃”哥哥的小渔。

林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他握着破碗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碗里的汤水差点泼洒出来。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下头,盯着碗里浑浊的倒影,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和那几乎要冲破伪装的剧烈情绪波动。小渔…小渔还在等着他…

然而,那怯生生的目光,却如同拥有魔力,固执地停留在他身上。

林陌沉默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放下破碗,目光在脚边的草丛里逡巡。很快,他找到了几株叶片细长、边缘带着锯齿、散发着淡淡清凉气息的“驱虫草”。这种草在野外很常见,揉碎后涂抹在身上,能有效驱赶蚊虫。

他伸出依旧沾着泥土和草屑的手指,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地摘下几片最鲜嫩的驱虫草叶子。然后,在女童好奇的注视下,他粗糙的手指开始灵活地捻动、折叠、穿插……动作由生涩渐渐变得熟练。月光和远处的篝火映照着他低垂的侧脸,那刻意伪装的木讷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专注的神情里透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不过片刻,一只用碧绿草叶编织而成、振翅欲飞的蚱蜢,便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粗糙的掌心。草叶的清香在夜风中弥漫开来。

林陌抬起头,看向大石头后面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草编蚱蜢,轻轻放在两人之间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月光下,那只碧绿的蚱蜢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入草丛。

女童的大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骤然被点亮的星辰,病态的黯淡被惊喜和渴望驱散。她犹豫了一下,小小的身体慢慢从大石头后面挪了出来。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溪边石子上,瘦小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到那块石头前,伸出同样枯瘦、有些脏兮兮的小手,飞快地抓起那只草蚱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抓住了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她抬起头,对着林陌,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干裂的小嘴弯成了月牙,虽然依旧瘦弱,但那笑容却纯净得如同山涧最清澈的泉水,瞬间洗去了所有的疲惫、饥饿和血腥的阴霾。

“谢…谢谢哥哥!”细弱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欢喜。

林陌看着那个笑容,看着女童紧紧攥着草蚱蜢跑开、奔向不远处一个正在溪边淘米洗菜的瘦弱妇人(显然是她的母亲)的背影。妇人看到女儿手里的草蚱蜢,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朝林陌这边投来感激的一瞥。

林陌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端起那碗冰冷的稀汤。篝火的光跳跃着,在他低垂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小口地啜饮着寡淡的汤水,喉结艰难地滚动。胸腔里,那因为仇恨和算计而冰封的一角,似乎被那纯净的笑容悄然融化了一丝,渗入一点微弱的暖意。这冰冷的商道,血腥的算计,尔虞我诈的陷阱之中,唯有这抹不期而遇的纯真,如同穿透厚重阴云的微弱星光,短暂地照亮了他内心最荒芜的角落。

然而,这温暖只是一瞬。当他眼角的余光扫过营地中央那顶华丽的帐篷——王福正撩开帘子走出来,肥胖的脸上带着酒后的红光和不耐烦,对着手下呼来喝去——那刚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冻结、碾碎。

林陌垂下眼睑,将碗中最后一点冰冷的汤水灌入口中,连同那份短暂的柔软一起咽下。再抬头时,眼中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一抹深藏于木讷之下的、比夜色更浓的决绝寒芒。

夜色浓稠如墨,山风呜咽着掠过营地,篝火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不定,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林陌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山石阴影里,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紧握空碗的指节,在幽微的光线下泛着青白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