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神情庄重而肃穆,刻意收敛了过分的喜悦,但眉宇间那属于胜利者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掌控感,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一艘小艇艰难地靠上“马肯森”号高耸的舷侧,日本天皇特使、海军中将井上成美,踏上了登舰的舷梯。
他的脚步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或是承受着千钧重负,他同样穿着正式礼服,但原本应该挺拔的身姿此刻却显得有些佝偻。
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覆盖着紫色金边锦缎的托盘,如同捧着什么易碎的圣物。
托盘上,平放着那份刚刚在东京签署、墨迹未干的《伯尔尼协定》副本文件卷轴,以及一柄装饰华丽、具有百年历史、象征着日本联合舰队最高指挥权的传世军刀。
军刀的刀鞘在灰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仿佛凝聚了无数逝去的亡魂与破碎的梦想。
没有音乐,没有礼炮,只有海风的呜咽和海浪拍打舰体的单调声响。井上中将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冯·施佩伯爵面前约三步远处停下。
他深深地、几乎是九十度地弯下腰,头颅低垂,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甲板,用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的双手,将手中的托盘高高举过头顶,呈递给那位面无表情的德国海军上将。
他的喉咙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预演过的投降辞令,但最终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哽咽的叹息。
冯·施佩伯爵,这位在福克兰群岛失去儿子、如今亲手终结了太平洋战事的老将,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彻底被击垮的对手代表。
他没有说话,只是下颌的线条绷得更紧了些,他微微侧头,向身旁侍立的副官示意。
年轻的副官上前一步,动作标准而利落地从井上中将那颤抖的双手中接过了沉甸甸的托盘,整个过程冰冷得像一场军事操作,没有任何多余的接触或眼神交流。
就在托盘被接过的瞬间,“马肯森”号的主桅杆上,一面巨大的黑-白-红三色德意志帝国海军旗在两名水兵熟练的操作下,伴随着滑轮摩擦的细微声响,冉冉升起,在海风中猛然展开,猎猎作响,宣告着这片海洋的新秩序。
与此同时,在对面已然降下旭日旗的“伊势”号主桅上,一面较小的、但同样醒目的德国海军旗也被升起,取代了曾经飘扬在那里的太阳图案。
整个仪式过程,在一种近乎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进行完毕,只有海风的呼啸、军舰引擎不祥的低沉轰鸣以及旗帜在风中抖动的声响,构成了这屈辱与权力交替时刻的背景音。
这一幕,通过早已等候在“马肯森”号及附近舰艇上的德国随军记者们的镜头和无线电波,被迅速传向柏林,传向伦敦,传向华盛顿,传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以一种无可辩驳的视觉语言,正式宣告了日本帝国在太平洋的霸权彻底崩塌,以及德意志帝国作为新任无可争议的海洋霸主的加冕。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日本列岛,日本国内的反应复杂、剧烈而充满矛盾。
在东京、大阪、名古屋等主要城市,一部分早已被战争拖垮、对空袭充满恐惧的普通民众,在得知战争终于结束时,内心深处竟泛起一种扭曲的、难以言表的“解脱感”。
至少,那悬挂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德国轰炸机的威胁,暂时消失了。
但更多的,是一种弥漫在街头巷尾、渗透进每个人毛孔里的巨大屈辱感、深深的茫然和对未来命运的极端不安与恐惧。
人们聚集在街头,窃窃私语,交换着有限而混乱的信息,脸上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信仰崩塌后的空洞。
而在各地的军营和军事基地里,反应则更为极端和危险,许多深受军国主义思想和武士道精神熏陶的中下级军官和一些不堪受辱的将领们它们主张皇道精神,提倡“国体明征”“天皇亲政”并组建了名为“皇道派”的组织。(也被称为少壮派)
少壮派的军官根本无法接受如此“奇耻大辱”的投降结局,他们自发地聚集在会议室、营房甚至操场上,痛哭流涕,捶胸顿足。
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政府是“国贼”,指责他们背叛了天皇,背叛了“皇国”,背叛了那些在“圣战”中“玉碎”的“英灵”。
极端的情绪迅速发酵,甚至有人当场拔出肋差或军刀,以传统的切腹方式“殉国”,试图用这种极端惨烈的自我毁灭,来表达他们极致的愤怒、绝望和对现实最激烈的抗议。
1919年10月2日,九州岛,一个相对偏僻的陆军联队驻地。
深夜,营区一片死寂,只有巡逻哨兵单调的脚步声和远处传来的几声野犬吠叫,几名年轻的、眼神中燃烧着不甘与愤怒的军官,违反灯火管制的规定,偷偷聚集在一间昏暗的、弥漫着霉味和汗味的营房里。
桌上象征性地摆着几瓶劣质清酒,但无人有心思饮用,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这样……结束了吗?帝国……明治先辈们呕心沥血、牺牲了无数志士才开创的百年基业……大日本帝国称雄东亚的梦想……”
一个名叫中岛的、脸颊消瘦的中尉喃喃自语道,他的眼中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化解的不甘和痛苦。
“不!绝没有结束!”另一个性格更加火爆、名叫田中一郎的少尉猛地一拳砸在摇摇欲坠的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压低声音,却如同野兽般低吼道。
“这仅仅是暂时的挫折!是帝国前进道路上必须跨越的壕沟!德意志帝国今日施加给我们的所有耻辱,将来一定要让他们百倍、千倍地奉还!”
“说得对!现在的政府无能!内阁软弱!他们只知道屈膝投降,背叛了陛下的信任,背叛了所有在支那、在太平洋为国捐躯的英灵!”第三个军官激动地附和着,拳头紧握。
“我们需要记住今天!记住这份刻骨铭心的耻辱!帝国需要新的血液,需要真正忠于天皇、敢于拔刀向强的武士来领导,而不是那些只知道在谈判桌上妥协、出卖国家利益的政客和官僚!”
“总有一天……是的,总有一天!”田中少尉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
“我们要重建强大的海军,要造出比德国‘天鸢’更厉害、飞得更远的轰炸机!我们要让大和民族的旗帜,再次在世界上空高高飘扬,要让所有曾经轻视、侮辱过我们的国家,在我们面前瑟瑟发抖!”
这些在失败和屈辱的温床上迅速发酵的怨恨、偏执、受害者心态和极端的民族主义情绪,如同最具传染性的致命病毒,在日本社会,尤其是在军队这个封闭而狂热的肌体中悄然滋生、扎根,并开始迅速蔓延。
他们将为未来一个更加黑暗、更加狂暴、更具毁灭性的思潮和运动,埋下最初、也是最危险的种子,并在未来的某场兵变中革命成功。
1919年10月5日,柏林无忧宫。
日本政府已正式签署投降文件,标志着德意志帝国在太平洋战场取得了决定性的、也是彻底的胜利,最后一个有能力在远洋挑战帝国的对手被彻底打垮。
消息传来,帝国上下理应是一片欢腾庆祝的景象,国会计划举行盛大的庆典,报纸头版用最大号的字体宣告着这一“历史性的胜利”。
然而,身处权力顶峰的林晓皇帝,在接到这份捷报时,却并没有感到预期中的那种兴奋与满足。
他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如今已遍布帝国红色标记的世界地图前,看着代表日本势力的太阳旗被逐一移除,广袤的太平洋似乎真的成为了帝国可以随意巡弋的“内湖”。
但此刻,他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反复地浮现出那个挥之不去的梦境景象:燃烧的柏林城,坍塌的国会大厦废墟上插满的星条旗、米字旗、三色旗……以及梦中那个“自己”,用冰冷彻骨、仿佛看穿一切的语气说出的那句话。
“东线的泥潭还在吞噬着生命和资源……沙皇的军队和我们提供的援助一样,都快到极限了……托洛茨基的苏俄,也同样在流血,接近崩溃的边缘……”
他像是在对肃立一旁的汉斯·伯格少校说,又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自言自语。
“我们赢得了太平洋,清除了一个直接的挑战者,但整盘世界棋局……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变得简单明了,反而……更加错综复杂了。”
他隐约而清晰地感觉到,压垮了一个看似强大的对手,似乎立刻就有新的、或许更加难以捉摸的阴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悄然汇聚。
日本的屈服,或许并非这场宏大博弈的终点,反而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预示着另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充满不确定性的局面的开端。
那个如同幽灵般缠绕着他的梦境,此刻更像是一个无法驱散的先知,在不断提醒着他,帝国这看似如日中天、无懈可击的巅峰之下,或许正潜藏着更深、更难以察觉的危机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