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并非源于温度,而是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虚无。
林晓的意识仿佛从万丈深渊中被打捞起来,突然置身于一片光怪陆离的混沌之中。他环顾四周,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里不再是无忧宫那奢华舒适的寝宫。取而代之的,是焦糊味、海水的咸腥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金属锈蚀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破碎的德意志帝国海军旗无力地垂挂在扭曲的钢梁上。
而在这一片狼藉的中心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笔挺却沾满油污和不明污渍的旧式德意志帝国海军元帅服,左臂那空荡荡的袖管被精心地别在胸前。
但他的面容——那才是让林晓血液几乎冻结的根源——那是威廉二世的脸,却又截然不同。
这张脸因极致的怨毒和愤怒而扭曲,眼神里燃烧着癫狂的火焰,这是真正的、历史中那个被废黜、流放、最终在仇恨中死去的威廉二世!
“你…你竟然还在?”林晓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脚下虚幻的钢板发出吱呀的呻吟。
“还在?”真正的威廉二世发出一阵尖锐、刺耳,几乎不似人声的冷笑,他用那唯一完好的、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死死指向林晓,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刻骨的嘲讽和鄙夷。
“我的帝国!我的身体!我的一切!被你这样一个…来自未来的、懦弱、优柔寡断、害怕美国佬的窃贼!一个卑劣的寄生虫占据着!你玷污了霍亨索伦的荣耀!你践踏了普鲁士的军魂!”
他挣扎着从那把破椅子上站起来,身体似乎有些不稳,踉跄着向林晓逼近。那只好手激动地挥舞着:
“看看!看看你都用我的身体做了些什么?!停止了无限制潜艇战?向那些脑子里灌满肠肥、只关心自己庄园里小麦价格的容克废物们妥协?甚至…甚至削减了对法国猪猡的惩罚!你是在乞求和平吗?你这是在自我毁灭,!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近乎咆哮:“真正的德意志应该用铁和血夺取一切!你应该把公海舰队派出去!全部派出去!和英国佬决一死战!把他们的骄傲碾成粉末,撒在北海的海底!”
“而不是像个小商贩一样,坐在柏林和那些资本家、还有那个该死的、多管闲事的教皇玩什么和平过家家的游戏!你害怕了!你从骨子里就在害怕!你害怕美国那个暴发户!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你不配主宰德意志的命运!”
最初的震惊和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林晓凝视着这个歇斯底里的幽灵,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目光如炬,直视着那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语气逐渐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怜悯:
“懦弱?害怕?威廉,被失败和仇恨蒙蔽双眼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林晓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你所谓的‘铁与血’,你那浪漫化、英雄主义的征服梦,差点把整个德意志民族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两线作战?挑战全世界?你以为这是《帝国再临:我的1915》爽文小说吗?”
他向前踏出一步,无形的气势竟逼得那癫狂的幽灵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看看你记忆碎片里的结局吧!凡尔赛宫的耻辱签字!阿尔萨斯-洛林被夺走!但泽走廊被割裂!莱茵兰被占领!十万陆军!足以压垮几代人的赔款!通货膨胀,马克变成废纸!人民在饥饿和绝望中挣扎!还有…那最终孕育出的、更恐怖的恶魔!”
林晓的声音如同铁锤,敲打着这片意识空间:“那!才是你那条路必然通往的终点!毁灭!彻底的毁灭!那才是你‘世界政策’和‘风险理论’的真正墓碑!”
真正的威廉二世脸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词汇,林晓没有给他机会,声音愈发高昂,仿佛在进行最后的陈述:
“而我做的,是拯救!是将德意志从你那疯狂蓝图注定的毁灭中拯救出来!是的,我避免激怒美国,因为一个拥有近乎无限工业潜力和人口资源的巨人,不是我们此刻需要面对的敌人!那不是恐惧,是清醒的战略判断!”
“我整合中欧,建立经济联盟,是用金融、贸易和资源的锁链,打造一个坚实可靠的大陆体系,这远比仅仅依靠刺刀和炮口维持的统治更持久、更强大!”
“我投资未来,大力推动科技发展,飞机、坦克、化工、无线电…是要让德国真正地成为整个欧洲乃至世界的霸主!,而不是让你沉迷于那些华丽却没用、昂贵而脆弱的战列舰!那些你钟爱的‘公海浮动棺材’!”
他的眼中开始闪烁出自豪而锐利的光芒,仿佛能驱散周围的黑暗:“看看现在的德国!看看我领导下的帝国!它不再是四面树敌的困兽,而是欧洲大陆毋庸置疑的主宰!法国已经屈服!它的骄傲被我们在凡尔赛宫彻底碾碎!”
“英国!那个你梦寐以求想要击败的海洋霸主,正在自己革命的火焰中燃烧、崩塌正在逐渐成为一个三流国家!俄国巨人就是一栋破房子,被我们的盟友包围在莫斯科,只要我们再踹上一脚,他就会轰然倒塌它的,而那辽阔土地即将成为我们东部的缓冲区和资源地!”
“我们的装甲坦克轰鸣着碾过东欧的原野,我们的战斗机统治着整个欧洲的天空!帝国马克正在成为整个中欧经济圈的核心货币!一个由德意志领导、繁荣而稳定的新秩序正在诞生!”
“这不比你那条让国家自杀的、充满浪漫幻想的‘世界政策’更伟大吗?”
林晓的声音如同雷霆,在这片意识空间回荡。他死死盯着对方,发出了最后的、致命的质问:“你告诉我!威廉!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失败者?谁的道路,才是真正为了德意志的未来和人民的幸福?谁,才配得上皇帝的称号?!”
真正的威廉二世被这一连串掷地有声、基于事实和逻辑的反问噎得哑口无言,他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想要继续咆哮,想要斥责这一切都是谎言。
但那些词汇在他的喉咙里打转,却无法组成有力量的句子,尤其是当林晓刻意调动记忆和意志,将一幅幅不属于威廉二世记忆、却真切无比的景象强行投射到这个意识空间时——柏林万人空巷、欢呼皇帝万岁的大型胜利阅兵;
凡尔赛镜厅里法国代表屈辱签字的瞬间,莫斯科城外无边无际、钢铁洪流般的德军阵地;实验室和工厂里,工程师们讨论着的喷气式战斗机、斐迪南重型坦克歼击车等超前设计图…
真正的威廉二世愣住了,也陷入了迷茫之中。
他看着那些辉煌、强大、秩序井然的画面,那双疯狂而怨毒的眼睛里,愤怒依旧在燃烧,但掺杂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更深层次的茫然。
这些画面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他那建立在“强大舰队-辉煌决战-世界霸权”简单逻辑上的世界观,在这些更复杂、更精妙、也更成功的战略和成果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过时。
过了许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周身那癫狂、怨毒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迅速消散。
他颓然地后退几步,脚步虚浮,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精神支柱,重新跌坐回那张破旧的椅子上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近乎绝望的疲惫,以及…一丝古怪的、难以理解的释然?
“够了…不要再说了...”他喃喃道,声音变得异常沙哑,充满了倦怠,“也许…也许你说得对…我…我或许…真的会把一切都搞砸…真的会…走向那个…可怕的结局…我也只是想证明自己....”
他抬起头,眼神古怪地看着林晓,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残留的恨意,有震惊,有迷茫,甚至还有一丝…好奇?
“其实…我们算是灵魂互换…你知道吗?”他突然说道,语气平静了许多,“我好像…去了你来的那个地方…该死的…那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又让人觉得…软弱无力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