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易跌重,位极必生寒。当侯亮平黯然离去、吕梁顺利执掌反贪局、沙瑞金明显收缩战线之后,高育良在汉东省的威望确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无论是在省委大院,还是在各市县调研,他所到之处,迎接他的皆是发自内心或流于表面的敬畏与恭顺。他被视为汉东官场真正的“定海神针”,是既能准确把握政治大局、又能巧妙维护本地干部利益的智慧型领导。昔日围绕在沙瑞金身边的一些摇摆分子,也开始悄然向“高书记”靠拢,汉大帮的声势如日中天,似乎已然掌控了汉东的一切。
然而,正是在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况之下,身处权力顶峰的高育良,内心深处却悄然滋生出一丝难以与人言说的隐忧。这隐忧并非来自暂时蛰伏的沙瑞金,也非来自那些不成气候的零星反对声音,而是来自于他最亲密的盟友,那个在此次战役中展现出惊人能量和冷酷手腕的学生兼得力干将——祁同伟。成功的喜悦渐渐褪去后,高育良以他浸淫官场数十年的敏锐嗅觉,开始冷静地审视这场胜利的背后,以及胜利之后,权力格局的微妙变化。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亲手扶持起来的那把最锋利的剑,在斩杀了来犯之敌的同时,其凛冽的寒光,似乎也隐隐映照到了他自己身上。
一、 深夜书房的对话:吴惠芬的警示
家的温暖,并不能完全驱散权力顶峰带来的寒意。今夜,高育良罕见地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而是与妻子吴惠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两杯清茶袅袅地冒着热气。吴惠芬是一位极具智慧的女性,不仅是生活中的伴侣,更是高育良在诸多重大决策上不可或缺的参谋。她超然的身份(并非体制内官员)和敏锐的洞察力,往往能让她看到高育良身处局中容易忽略的细节。
“育良,最近同伟……风头很劲啊。”吴惠芬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聊家常,但话语的内容却直指核心。
高育良揉了揉眉心,靠在沙发背上,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既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是啊,这次多亏了同伟。若不是他沉着应对,抓住侯亮平的破绽果断出击,我们恐怕真要陷入被动了。这孩子,确实是成长起来了,手段、魄力、耐心,都已非吴下阿蒙。看到他今天的样子,我这个做老师的,也算是老怀甚慰了。”这番话,半是真心,半是习惯性的对外表态。
吴惠芬却没有附和这份“欣慰”,她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着丈夫:“欣慰是自然的。同伟是你的学生,他越出色,你的臂膀就越有力。但是育良,”她话锋微微一转,语气多了几分郑重,“你有没有觉得,同伟这次的成长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他的心机之深,布局之精,下手之准,甚至连情绪的控制,都几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回想整个过程的每一个环节,几乎都在他的算计之内。这种精准和老辣,让人……细想起来,有点不寒而栗。”
高育良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吴惠芬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深处那隐约的不安。他何尝没有这种感觉?从利用刘庆祝做饵,到引诱侯亮平情绪失控,再到安排郭自刚当场发难,继而发动舆论,最后逼迫沙瑞金就范……这一连串的组合拳,环环相扣,精准狠辣,展现出的不仅仅是斗,争的技巧,更是一种对人性弱点的精准把握和利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能力。这种能力,用在对手身上自然是利器,但若……
他缓缓说道:“惠芬,你的担心,我明白。说实话,我也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同伟的心思,现在是越来越深了,有时候,连我这个老师,也未必能完全看透他在想什么。”
“这正是我最担心的。”吴惠芬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声音,“育良,你们现在是同盟,是师生,利益高度绑定,他自然是你手中最利的剑。可这把剑,如今已经锋锐得有些烫手了。他在公安系统内说一不二,现在又借此机会大大增强了在省委的话语权,听说老师的尊重。此消彼长,假以时日,等他羽翼彻底丰满,威望、实力都达到顶峰的时候,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稳稳地驾驭住他吗?我怕到时候,尾大不掉,这把利剑,会伤及自身啊。”
“驾驭……”高育良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曾几何时,祁同伟在他面前还是那个需要他耳提面命、悉心指导的年轻学生,他对祁同伟拥有绝对的权威和影响力。可不知不觉间,双方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单纯的师生,变成了政治上的紧密同盟,而现在,祁同伟凭借其掌控的强力部门和在此次斗争中展现出的能力,在联盟中的分量和自主性都大大增加。高育良更多地需要依靠多年积累的威望、政治智慧以及“老师”这层身份来维系彼此的关系,纯粹的“驾驭”已经变得越来越难。
他叹了口气,对吴惠芬,也是对自己说道:“惠芬啊,时也势也。你说的问题,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但眼下这个局面,我们和同伟就是同舟共济。沙瑞金只是暂时退却,并未伤筋动骨,北京的态度也依然微妙。汉东这盘棋,远未到终局。我们离不开同伟这把利剑,需要他来震慑对手,巩固局面。没有他,我们独木难支,根本无法对抗沙瑞金和可能来自更高层面的压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起来:“至于将来……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去想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情,还为时过早。重要的是把握好当下,只要大的方向一致,核心利益共同,我相信同伟……还是知道分寸的。”
这番话,与其说是说服吴惠芬,不如说是在安抚自己内心的那丝不安。他试图用现实的必要性,来压制对未来的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