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高育良在电话那头似乎轻轻颔首,“省委做出这个决定,是经过了非常慎重的考虑和研究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维护法治的严肃性和尊严,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整个汉东政法队伍的形象和战斗力,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由你来临时负责反贪局的全面工作,在这个非常时期,担子很重,压力很大啊,吕梁同志。”
“感谢组织的信任,高书记。我一定竭尽全力,维持局面的稳定,确保各项调查工作,特别是那些程序合规的案件,能够平稳推进,不断线、不乱套。”吕梁字斟句酌地表态。
“稳定是基础,是前提,这很重要。”高育良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清晰地敲打着吕梁的耳膜,“但比稳定更重要的,是统一思想,是明辨是非,是吸取教训。侯亮平同志这次所犯的错误,性质是严重的,影响是恶劣的,教训也是极其深刻的。这再次提醒我们每一位政法战线的同志,特别是领导干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脱离法治的轨道,不能因为自以为目标正确,就可以忽视手段的合法性与正当性。这是极其危险的倾向。反贪局是我们党和人民手中的‘刀把子’,但这把刀,必须牢牢掌握在讲政治、顾大局、懂规矩、守纪律的人手里。吕梁同志,你在反贪系统工作多年,经验丰富,一向是稳重、踏实、讲原则的,省委和政法委对你是一直关注并且抱有期待的。在这个关键时刻,希望你要敢于担当,负起责任来,带领反贪局的全体同志们,深刻反思,从侯亮平事件中真正汲取教训,彻底扭转不良倾向,坚决回到依法、合规、规范办案的正确轨道上来。”
这番话,听起来是上级领导对下级工作的正常指示、鼓励和鞭策,但其中蕴含的深意、指向和压力,吕梁听得明明白白,甚至感到脊背发凉。“讲政治、顾大局、懂规矩、守纪律”、“敢于担当”、“吸取教训”、“重回正确轨道”,每一个词都像是一记精准的重锤,狠狠敲打在他本就摇摆不定天平上,促使着它向着某一个方向彻底倾斜。高育良亲自打来这个电话,本身就是一种极强的政治信号,一种无声却力量千钧的压力和支持。它明确地告诉吕梁,省委政法委的最高领导希望看到,也要求看到反贪局内部进行一场彻底的“拨乱反正”,而他吕梁,就是被选中的那个执行者,是那把需要挥起来的“手术刀”。
“请高书记和省委放心!我一定深刻领会您的指示精神,坚决落实省委的要求,稳住队伍,统一思想,严肃纪律,确保反贪局的工作始终在法治的轨道上运行!”吕梁的回答变得异常坚定有力,仿佛在这一刻,他所有的犹豫和迷茫都被这个电话驱散了。
挂了电话,吕梁才发现自已握着手机的手心里已经全是冷汗,后背的衬衫也惊出了一层湿意。他知道,自已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任何可以选择的空间了。高育良和祁同伟精心编织的那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已经不仅仅罩住了侯亮平,也开始紧紧地收拢,将整个反贪局,包括他吕梁本人,都牢牢地笼罩其中。顺从,按照指示完成“拨乱反正”,是当前唯一明智、也是唯一能够自保、甚至可能更进一步的选择。任何其他的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是政治上的不成熟。
傍晚时分,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吕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准备离开这个令人压抑的办公室,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特有的坚定和节奏感。
“请进。”吕梁扬声道,心中已隐约猜到了来者是谁。
门被推开,郭自刚那瘦削而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依旧是那种标志性的冷峻和不妥协,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
“吕局。”郭自刚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自刚同志,还没下班?有事?”吕梁对郭自刚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一方面,正是郭自刚在那关键时刻的“坚持原则”(或者说,是被对手巧妙利用的“坚持原则”),直接导致了侯亮平的停职,客观上为自已临时主持工作腾出了位置;但另一方面,他对这个背景神秘、行事强硬、似乎只认规则不认人的年轻同事,内心深处始终怀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忌惮和警惕。
“这是我根据规定,提交的关于侯亮平同志在审讯刘庆祝过程中违规行为的详细情况报告,后面附了我个人对此事件的深刻认识和工作反思。”郭自刚走上前,将一份装订整齐、内容显然十分厚重的材料,平稳地放在吕梁面前的办公桌上,语气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腔调,“我认为,作为反贪局的一员,特别是一名员额检察官,有义务向组织彻底、全面地说明情况,并带头深刻反思我们在办案指导思想、工作作风上可能存在的偏差和风险。我建议,局党组可以考虑在近期,就此事件在全局范围内开展一次严肃的整风学习讨论活动,彻底肃清此事件带来的不良影响,澄清模糊认识,明确今后工作的正确政治方向和法治方向。”
吕梁拿起那份报告,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钧之重。郭自刚此刻的举动,无异于在已经熊熊燃烧的烈火上,又精准地浇上了一瓢油。他不仅以最正式的方式,再次坐实、钉牢了侯亮平的“错误”,更重要的是,他明确提出了“整风学习”、“肃清流毒”、“澄清模糊认识”这种带有强烈清算、转向和重新站队色彩的具体行动建议。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份个人情况说明和检讨的范畴,它是在为反贪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彻底“转向”,提供官方的、正式的理论依据、定性标准和行动抓手。郭自刚,俨然成了这场“内部倒戈”在理论和舆论上的急先锋。
吕梁看着郭自刚那双毫无波澜、深不见底的眼睛,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郭自刚,或许从来就不是侯亮平的人,甚至也未必完全是他吕梁可以驾驭的人。他的背后,或许代表着一种更强大的、无形的、来自更高层面的意志和力量。这股力量的核心目标,就是要借着侯亮平这个“典型”,彻底清除其代表的那种敢于突破、锋芒过露的办案风格在汉东政法系统的影响,从而牢牢地掌控住反贪这把利刃。
“好的,自刚同志,材料我收到了。你的建议很有建设性,也很及时。局里会认真研究。”吕梁将报告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郭自刚没有再说什么,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步伐依旧稳定而坚定。
送走郭自刚,吕梁最后的一丝犹豫和顾虑也彻底烟消云散了。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上面有意,流而动了,是政治上的愚蠢。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接通了办公室主任,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吩咐道:“立即通知下去,明天上午九点整,在局大会议室召开局务扩大会议,各处、室副职以上领导干部全部参加,无故不得缺席。有重要事项需要紧急传达,统一全局思想。”
放下电话,吕梁长长地、仿佛要将胸腔内所有浊气都吐出来一般,呼出了一口浊气。他知道,明天上午的会议之后,汉东省检察院反贪局,将正式、彻底地告别短暂而充满争议的侯亮平时代。而他吕梁,这个名字,将无可避免地与这场彻底的“内部倒戈”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这场风向转变的标志性旗帜人物。
当天夜里,反贪局内部各个或明或暗的社交圈子,电话、短信、网络群组的聊天变得异常活跃。王茂功等中层骨干,显然已经将吕梁明确的态度以及明天即将召开重磅会议的消息,有限度地、但又是定向地透露给了他们认为“可靠”的圈内人。一种“拨乱反正”、“重回正轨”、“消除负面影响”的兴奋与期待,混杂着对未知前景的些许不安和对个人命运的算计,在寂静的夜色下,通过无形的电波悄然传递、发酵、扩散。
一些原本对侯亮平的个人能力还抱有几分同情或欣赏,或者出于各种原因仍持观望犹豫态度的干部,在真切地感受到这股来自上层意志、中层推动和基层跟风的强大合力后,也纷纷开始动摇、转向。毕竟,在纪律部队的体制内,识时务、跟随大多数、尤其是紧紧跟随即将掌握实际权力的“大多数”,往往是风险最低、最符合生存法则的选择。个人的好恶与是非判断,在强大的组织机器和生存压力面前,常常显得微不足道。
没有人注意到,在反贪局大楼马路对面,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临窗的卡座里,程度正悠闲地搅动着杯中早已冷却的咖啡,目光偶尔如同觅食的鹰隼般,扫过反贪局那栋在夜色中依旧亮着零星灯光、仿佛一头陷入困境的困兽般的大楼。他的嘴角,在不经意间勾起一丝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冰冷的微笑。内部的分化、压力的精准传递、关键人物在权衡利弊后的最终抉择……这一切细微而关键的环节,都在按照那个预设好的、精确的剧本,平稳地、不可逆转地向前推进着。
风暴,已然从外部,成功地渗透并席卷了这座原本被认为最难攻克的堡垒内部。而明天上午九点的那个会议,将是这场精心策划的“内部倒戈”从暗流涌动走向公开化的标志性时刻。至此,侯亮平在汉东反贪局内部,已然是众叛亲离,彻底成为了一个政治上的“孤家寡人”,他的命运,在这一刻,其实已经被注定。而吕梁,则将踩着这艘倾覆的巨轮,试图驾驭着反贪局这艘经历了风暴的航船,驶向未知的、但显然已被他人划定了航线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