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把糖往墙上一扔:“俺不要忘了弟弟!他抢我半块饼时的样子,他掉河里前喊的最后一声‘哥’,俺都要记着!”话音刚落,墙上的黏液突然退了回去,那些人影慢慢变得清晰,掘墓镇的父亲对着狗剩作揖,然后转身走进墙里,背影里的小女孩手里,正举着颗橘子糖。
更多的人影从墙里走出来,有的对着我们笑,有的挥挥手,然后渐渐消散在阳光里。林默摸着墙上的青苔,那里新长出朵蓝花,花瓣上写着“记着疼,才知暖”。我想起镜花渡里的碎镜,突然明白忘忧巷的墙不是吞烦恼,是在筛烦恼——该忘的是恨,不是爱;该放的是怨,不是念。
离开时,狗剩把那片槐树叶塞进了墙缝:“不是扔,是存着。等想弟弟了,就来看看。”林默往墙上贴了张新纸条,上面写着“娘的野菜饼要多放芝麻”。我没写啥,只是对着墙鞠了一躬,谢谢它让我记起额角的疤是咋来的——那年为了护着林默不被野狗咬伤,这疤,值。
巷口的蓝花藤在风里晃,像串小风铃。下一个路牌被花藤缠着,露出的字是“回魂崖”,旁边画着个背着行囊的人,崖边的云里,伸出无数只手,像在拉他回家。
“听说回魂崖能让人见到去世的亲人,”林默的指尖划过“回”字,“但得用样东西换——最珍贵的记忆。”
狗剩摸了摸兜里的橘子糖,突然笑了:“俺不换。记着弟弟的样子,比见他一面更重要。”
风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裹挟着他的话语,飘飘悠悠地朝着崖上飞去。那声音仿佛被风赋予了生命,在空气中跳跃、盘旋,最后轻轻地落在了云里的耳朵里。
云里的手突然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在空中停顿了下来,就好像是在点头回应着那阵风中传来的话语。我凝视着回魂崖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在那一瞬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如果真的能够见到某个人,我究竟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呢?这个问题在我心头萦绕不去,却始终没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正当我苦苦思索的时候,林默突然用力地拽了一下我的衣袖,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的手心紧紧地攥着那张写着野菜饼的纸条,仿佛那不仅仅是一张纸条,而是一块热乎乎的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被他拉着继续向前走去,脚下的路在风中显得有些模糊。然而,风里却弥漫着各种奇妙的味道。有蓝花的清香,那是一种淡雅而持久的芬芳;有橘子糖的甜蜜,那是一种让人心情愉悦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温暖,就像是有人在背后轻声说道:“慢点走,记着的,都不会丢。”
回魂崖的风是斜着刮的,带着股松脂的冷香,刮在脸上像细针在扎。路牌上的“回”字被风蚀得只剩个框,崖边的云絮里果然伸出些手,有的攥着褪色的帕子,有的举着生锈的长命锁,还有的空着,五指张张合合,像在抓什么。
“别盯着那些手看,”林默拽了我一把,他的袖口沾着忘忧巷的蓝花瓣,被风一吹簌簌掉,“老人们说,回魂崖的魂靠‘念想’吊着,你多看一眼,他们就多一分力气拽你。”
我们贴着崖壁走,脚下的碎石时不时滚下去,半天听不见落地声。狗剩突然指着块突出的岩石,那里坐着个穿灰布衫的老者,正对着崖下说话,声音飘得忽远忽近:“兰儿啊,娘给你纳的鞋底带来了,你咋还不出来试……”
走近了才发现,老者手里的布鞋是给孩童穿的,鞋面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针脚里还缠着根红头绳——和狗剩红绸上的是同款。“她是我闺女,”老者没回头,声音发颤,“五岁那年在崖下采野菊,掉下去就没上来……我用最清楚的记忆换了见她一面,可她总躲在云里,不肯让我看。”
他突然抓起布鞋往崖下扔,鞋在空中打着旋,被云里的手接住,又慢慢推回来,落在老者脚边。“你看,”老者笑了,笑得眼泪直流,“她还是那脾气,倔得很,不肯穿娘做的鞋。”
林默捡起布鞋,指腹蹭过鞋里的绒毛:“这鞋里缝着您的头发。”老者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的白发:“老糊涂了……当年给她梳辫子,总掉头发,我就捡着缝在鞋里,说这样娘就陪着她了。”
崖顶的风突然变急,云絮翻涌着往下压,那些手变得清晰起来——有只手的指甲缝里嵌着野菊瓣,正是沉妆镇那个红衣女子的手;还有只手的虎口有道疤,是掘墓镇赵木匠的,他手里攥着块没刻完的棺材板,上面的野菊纹才画了一半。
“快看!”狗剩指着云里,那里浮出个小小的人影,穿着蓝布袄,正往我们这边挥手。是他弟弟!可那身影忽明忽暗,像随时会散掉。狗剩刚要往前走,就被老者拉住:“别去!那是崖在勾你!你想清楚,要用啥记忆换?是他抢你饼的样子,还是他掉下去前喊的那声‘哥’?”
狗剩的脚像被钉住,红绸上的槐树叶“哗啦”作响。云里的人影突然哭了,口型还是那三个字:“哥,我不怪你。”然后慢慢往后退,被云絮吞没。狗剩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草:“俺不换……俺要记着他所有的样子,一个都不能少。”
林默突然往崖下看,那里的云隙里浮着间草屋,屋前有个妇人在晒野菜,动作和他娘一模一样。他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那是他最想的画面,可他娘去年冬天已经走了,走的时候他正在外面赶路,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想去吗?”老者看着他,“用你娘打你手心的记忆换,换见她一面,听她说句‘不怪你’。”林默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摇头:“不换。她打我是因为我偷掰了邻居的玉米,那疼里有她的气,也有她的怕,我得记着。”
云里的草屋突然亮了灯,妇人对着崖上挥手,口型像是在说“路上小心”。林默望着那身影,眼圈红了,却没再往前一步。
我额角的疤突然发烫,云里浮出片槐树林,阿珍姐姐坐在树下编草筐,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脸上,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她是我小时候最好的邻居,后来生了场大病,再不能说话,也不能笑了。我总后悔,没在她还能笑的时候,多跟她说几句话。
“用你忘了的那句‘姐姐笑起来好看’换,”崖风里传来个声音,像阿珍的,“换见她再笑一次。”云里的阿珍真的笑了,比记忆里的还亮,可我突然想起林默的话——有些疼不能忘,因为里面裹着暖。
“不换。”我对着云里喊,“等我回去,一定亲口跟你说,现在记着,就不晚。”阿珍的身影对着我点头,慢慢散在云里,留下片飘落的槐花瓣,落在我手心里。
老者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你们都选对了。”他往崖下扔了块石头,云絮里突然飞出无数只蝴蝶,是用布鞋上的丝线变的,绕着我们飞了圈,然后往崖上飞去,落在那块突出的岩石上,化成了丛野菊,黄得晃眼。
“我闺女最爱野菊,”老者望着花丛笑了,“原来她不是不肯见我,是在等我记起她扎羊角辫的样子,记起她掉第一颗牙时的哭腔……记起所有,她才肯来。”
风渐渐停了,云絮散开,崖下露出片青绿色的山谷,谷里开满了野菊,黄的、白的,像铺了层花毯。那些伸出的手都收了回去,手里的东西落在谷里,化成了实实在在的物件——布鞋、棺材板、草筐,还有块小小的橘子糖。
离开回魂崖时,老者送给我们每人一束野菊:“记着,回魂不靠换,靠记。记着疼,记着暖,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他们就永远在。”
下一个路牌藏在野菊丛里,上面刻着“归墟渡”,旁边画着艘木船,船帆上写着个“家”字。林默闻了闻手里的野菊,突然笑了:“看样子,快到能歇脚的地方了。”
狗剩把野菊别在红绸上,槐树叶、桃花瓣、野菊朵挤在一起,像串小小的念想。我摸着额角的疤,突然觉得,这一路遇到的诡异,不过是人心底的念想在找出口——有的想被记着,有的想被原谅,有的想把没说的话说完。
归墟渡的水声越来越近,像有无数人在低声说:“回来啦,该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