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归墟(1 / 2)

离开皮影村时,狗剩的红绸上系了片槐树叶,是从山顶老槐树上摘的。他说这叶子沾了弟弟的魂气,带着走就像弟弟在身边。林默背着半袋村民塞的麦饼,边走边掰了块给我:“王师傅说皮影用活人魂魄做的,你信吗?”

我咬着麦饼摇头:“不信。你看那些真皮影救我们时,眼睛里有光,那是念想,不是魂魄。”风卷着话往远处飘,路边的蒲公英被吹得漫天飞,绒毛落在狗剩的红绸上,像给槐树叶戴了顶白帽子。

前面的路牌被藤蔓缠着,扒开一看,木牌上刻着“镜花渡”,旁边画着艘小船,船帆是面圆镜,镜里映着朵开得正艳的桃花。“这地方听着像诗句,”林默摸着木牌上的刻痕,“镜中花,水中月,怕是看着好看,碰不得。”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果然看见片渡口。水面平得像块琉璃,倒映着天上的云,云影里浮着些小船,船帆都是打磨光滑的铜镜,镜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渡口的老樟树下坐着个撑船的婆婆,银头发用根木簪挽着,手里的船桨刻着缠枝莲,桨叶划过水面时,竟划出串细碎的银鳞。

“要过河?”婆婆抬头看我们,眼睛里像落了星子,“先记着规矩:一不许碰船帆的镜子,二不许捞水里的花,三不许在船上说‘这是假的’——说了,镜子就会把你们的影子扣在水里,当船锚。”

狗剩盯着水里的倒影,突然指着我的影子:“你的影子手里咋多了朵花?”我低头一看,水面上我的影子确实捧着朵桃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可我手里明明啥都没有。撑船婆婆“嗤”地笑了:“镜花渡的影子,比人实诚,心里想啥,影子就长啥。”

上了船才发现,船板是用鱼骨拼的,踩上去“咯吱”响,像踩着晒干的鱼鳔。船帆的铜镜里映着我们的脸,却比本人年轻些——我镜里的额角没了疤,林默镜里的手上没了茧,狗剩镜里的红绸变成了两条,一条系着槐树叶,一条缠着个小小的人影,眉眼像极了他弟弟。

“那是……”狗剩的声音发颤。婆婆划着桨,船尾的水花里浮出些碎镜片:“影子记着人忘了的事。你弟弟总偷偷把糖塞给你,影子就替他留着念想。”

船行到河中央,水面突然冒出些花茎,顶端的花苞“啪”地绽开,竟是一朵朵用镜面拼的花,花瓣折射着阳光,晃得人眼晕。有朵桃花漂到船边,镜面上映出个穿绿袄的姑娘,正对着我笑——是哑戏村那个邻居姐姐阿珍,可她明明还在清颜村养伤。

“别碰!”林默按住我要伸出去的手,“婆婆说过不许捞水里的花。”那镜花突然晃了晃,阿珍的影子变成了哭脸,镜面上渗出些水珠,像在掉眼泪。

撑船婆婆突然停了桨,指着水下:“看那儿。”我们低头望去,水面下沉着无数面碎镜,每片镜子里都锁着个影子,有的在哭,有的在笑,还有的拼命往水面抓,指甲在镜面上划出细痕。“都是说‘假的’的人,”婆婆的声音像船桨划水,“他们觉得影子是虚的,镜子就偏让影子成真,把人困在岸上。”

狗剩突然指着远处的水雾:“那是不是沉妆镇的胭脂铺?”水雾里果然浮着间铺子,镜窗里有个抹胭脂的影子,正是沉妆镇那个红衣女子的女儿。她对着镜子笑,镜面上的胭脂突然淌下来,变成血珠,滴在水面上,开出片镜花。

“镜花渡能照见心里的结,”婆婆把船桨往水里一插,“沉妆镇的姑娘困在‘要为谁化妆’里,哑戏村的阿珍困在‘没来得及笑’里,你弟弟困在‘没跟你说再见’里。”她顿了顿,桨叶挑起片碎镜,“你们呢?心里有啥没解开的?”

我镜里的额角突然浮出疤痕,比现实里的深得多。林默镜里的手背上,慢慢显出道牙印——是小时候被野狗咬伤的,他总说早忘了,可影子还记得。狗剩镜里的双红绸突然缠在一起,小小的人影对着他挥手,口型像是在说“哥,我不怪你”。

船帆的铜镜突然剧烈晃动,镜面里的影子开始扭曲,我们的真身也跟着发麻,像有无数根针在扎。撑船婆婆急了,从怀里掏出个小铜铃,摇得“叮铃铃”响:“别被影子拽进去!快想件最真的事!”

我猛地想起阿珍姐姐说的“能再闻见槐花香,就不晚”,心里的疤突然不疼了。林默喊了声“我娘做的野菜饼最香”,镜里的茧子慢慢淡了。狗剩抱着槐树叶哭出声:“弟弟,哥明天就去给你坟前栽棵槐树!”

话音刚落,镜花突然“哗啦啦”碎了,水面的倒影恢复正常,水下的碎镜里,那些影子都往远处漂去,像被放了生。撑船婆婆收起铜铃,船桨划出的水花里,浮出颗完整的铜镜,镜面上映着片桃花林,林子里有阿珍、红衣女子的女儿,还有个牵着狗剩手的小小身影。

“心结解了,影子就自由了。”婆婆把铜镜往水里一推,镜面沉入水底,激起的涟漪里,漂来三朵真桃花,落在我们手心里,花瓣软得像棉絮。

到了对岸,回头望时,镜花渡的水面上,那些铜镜船帆都转了向,镜光朝着太阳的方向,像一群追光的鱼。撑船婆婆站在船头朝我们挥手,银头发在阳光下亮得像雪:“往前走是‘忘忧巷’,巷尾的墙能吞掉烦恼,可别啥都往里塞——有些疼,忘得太干净,人就空了。”

狗剩把桃花别在红绸上,槐树叶和花瓣挨在一起,像在说悄悄话。林默的麦饼袋里,不知何时多了片镜花的碎片,对着光看,能瞧见里面映着个模糊的笑脸,像他娘。我摸着手里的桃花,突然觉得,那些让人怕的幻境,不过是心在提醒你:有些事没放下,有些话没说透。

忘忧巷的入口藏在片竹林后,巷口的墙是用青砖砌的,砖缝里长出些蓝色的小花,花瓣上沾着细碎的纸屑,风一吹就往墙里钻,像被吞进去了。狗剩伸手去摘花,指尖刚碰到花瓣,墙上突然浮现出行字:“想忘啥?写下来,塞砖缝里就行。”

林默盯着砖墙,突然笑了:“你说,要是把‘怕黑’塞进去,晚上走路就真的不慌了?”

风卷着他的话撞在墙上,砖缝里的蓝花突然开得更艳了,像是在说:“来试试呀,把那些压在心里的石头,都给我吧……”

忘忧巷的青砖墙上爬满了蓝花藤,花瓣薄得像层纸,风一吹就簌簌落,落在地上竟慢慢化成字——“想忘了被爹打的疼”“想忘了把妹妹弄丢的慌”“想忘了没跟娘说最后一声好”。狗剩蹲下来,指尖碰了碰“妹妹”那两个字,字突然渗出水珠,像在哭。

“这墙真能吞烦恼?”他抬头看我,红绸上的桃花瓣被风吹得颤巍巍的。林默正用刀鞘刮墙上的青苔,青苔下露出行更深的刻字:“吞了烦恼,也吞了念想,慎入。”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还沾着点碎布,是掘墓镇拆迁队的蓝工装料子。

巷子里的屋子都矮矮的,门楣上挂着风干的蓝花,像串起的小铃铛。有户人家的窗台上摆着个陶罐,罐口插着束纸做的白菊,纸花瓣上写满了“对不起”,墨迹晕开的样子,像极了掘墓镇赵木匠棺材板上的泪痕。

“看那扇门!”林默突然指向巷子中段,那里的门板是用旧书钉的,书页上的字还能看清:“三月初三,给囡囡买了新头绳”“五月廿八,她偷喝了我的酒,脸红得像苹果”。门板缝里塞着些碎纸,拼起来是幅画,画里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正往男人嘴里塞颗糖。

狗剩刚要推门,门板突然“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屋里的桌椅上蒙着层薄灰,唯独桌角的木盒擦得发亮。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小女孩的玩意儿:掉了眼的布偶、缺了弦的弹弓、还有颗用糖纸包的石头,糖纸都泛黄了,上面用铅笔写着“爹的戒烟糖”。

“是掘墓镇的人。”林默摸着木盒边缘的刻痕,和赵木匠棺材上的野菊纹一模一样,“他想忘了女儿被埋在地基下的疼,结果连她爱吃啥糖都忘了。”话音刚落,门板上的字迹突然变得模糊,“囡囡”两个字像被水冲过,渐渐淡成了白纸。

巷尾的墙最高,足有两人高,墙面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纸条,有的写着“想忘了被婆婆骂”,有的写着“想忘了没救成的人”,最新的一张还带着墨香:“想忘了镜花渡里看见的弟弟”——是狗剩的笔迹,可他明明没写过。

“别信墙的话!”我拽住要往墙上贴纸条的狗剩,他的眼睛直勾勾的,像被迷住了,“婆婆说有些疼不能忘!”狗剩猛地晃了晃脑袋,眼神恢复清明,手里的纸条“啪”地掉在地上,被风卷着往墙根钻,刚碰到砖缝就化成了灰。

墙突然震动起来,砖缝里渗出些黑色的黏液,像在流眼泪。黏黏液里浮出些模糊的人影,有的举着锄头,有的摇着船桨,还有的牵着个小女孩——正是掘墓镇那个父亲,他对着我们比划,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说“把记忆还给我”。

“墙在偷记忆!”林默捡起块石头,往墙上砸去。石头撞在墙上,弹回来时竟变成了块糖,是狗剩弟弟最爱吃的橘子糖。狗剩接住糖,眼圈红了:“它想用甜的换疼的,可忘了疼,甜的也没味了。”